26.第二六章【三更合一】
人定之際, 潮氣浸蝕著夜幕,遠處是樹影婆娑,近處是馬兒奔騰。
打頭的是一匹碧驄駒,隱澀的蟾光將它毛色照亮, 青翠的皮毛此時卻儼如墨玉般濃重。金鏤鞍上坐的正是謝正卿, 只見他單手攥著馬韁繩, 身輕如鴻羽,輕盈飄渺, 天馬行空,不似騎駿馬,倒似馭飛鸞。
落他半個馬身子的是騎一匹高頭青馬的岑彥, 再往後便是緊緊騎馬追隨的十幾名錦衣衛。
伴著馬蹄急踏, 官道上掀起一陣塵霧,越發將那月色攪得渾濛。
不消兩刻,馬隊便行至國子監祭酒杜淼杜大人的府門外。謝正卿勒緊馬韁繩一個急停, 正欲翻身下馬, 身後一身穿夜行衣的錦衣衛趕了過來。
急攔道:「大人, 不是此處。蘇姑娘進的乃是跨院兒的門,與杜府正院並不相通。」
這未穿飛魚服的錦衣衛便是先前回宮報信兒之人,他在此處已盯了整整一日, 最是清楚情況。
「帶路。」謝正卿沉聲道。隨後便跟著此人繞到了杜府的後面。
走了沒多會兒那人便勒緊韁繩停下,指著一扇雙開柳木門道:「大人, 便是此處。」
掃了兩眼那門楣, 謝正卿心中已大約有數。門前的抱鼓石與門簪皆比杜府正門敷衍了太多, 加之又與正院兒不通,想來是個半立了門戶的庶子居處。
帶路之人又道:「大人,此門進入后算是有兩進,蘇姑娘所處的就在最前的這進院子里。面闊總共就三間,除了一個家丁兩個丫鬟外,前院兒沒什麼別的人了。」
瞥了一眼小院兒的瓦檐,謝正卿給身邊的岑彥使了個眼色。便見岑彥踩著馬背一個凌越,便躍至了院牆的瓦檐之上!
他往院內環顧一圈兒,見前院兒也僅有一個看似閑逛,實則不時往亮燈的廂房中偷瞄的家丁。便伸手在腰封取出一枚鐵彈子,指間輕輕一彈,那家丁緊接著便一聲不吭的暈眩倒地!
岑彥一個利落的飛身落進院子里,輕飄飄的連片楓葉落地的聲音都不如。闖入后又仔細掃了圈兒,見確實無人,他便轉身將院子的門閂移開,門打開。
「大人,這院兒就一個家丁,業已打暈了。」岑彥先是恭敬的對著首輔大人稟道,既而又朝後面的錦衣衛使了個眼色,瞥了眼倒在地上的家丁。
錦衣衛動作利落的上前將家丁拖至一旁柴房中,趕忙又退了出去。先前在院兒外大人業已吩咐過,所有人都在外頭守著,不許弄出半絲動靜。
他們將院門重新虛掩上,而岑彥則守在前院兒與後院兒之間,以防後院兒的人突然闖入。
如今無需他人再做指引,很顯然蘇妁所在便是亮燈的那處廂房。
謝正卿抬腳往那處走去。他想要問問那丫頭為何隻身一人住到杜家來,她不是極看重名聲么!不是寧可冒著夜半雇不到馬車的險,也不肯留宿褚玉苑和尚書府么!
就在走至門帘前時,他忽然聽到門內有女子竊竊私語的動靜和嬌笑聲。緊接著那門便從裡面打開了!
一個騰躍!謝正卿便飛身跳上了頭頂的屋檐。緊接著便有兩個丫鬟端著銅洗和漱盂。掀開門帘兒走了出來。
好在那房門前還有一面布簾遮擋著,不然這倆丫鬟……
定是要像那家丁一樣,橫著出去了。
那倆姑娘邊盈盈往後院兒方向走去,邊嬌笑著咬耳朵。
「剛剛你看見了沒?那姑娘看似體態纖纖的,想不到一脫衣裳那處竟是如此飽滿豐盈。」
「看到了看到了,人家可真會生!聽說才剛及笄,可身子都跟那熟好的水蜜桃兒似的了,要我說啊,咱們少爺可真是有福氣!」
……
待那聲音聽不見了,謝正卿便重落回院子里。只是這會兒他心中所想,皆是『少爺』、『脫衣裳』。
難道她就這般甘心且草率的將身子交付於人?
他望著近在咫尺的房門,眸中迸出少見的狠厲!似是此時已不再計較什麼城府,什麼偽裝。
「嘩」的一聲!他將門帘扯開。想是動作再重上一分,那門帘便可整個飛出去了。
緊接著又是「咣」一下!那木門被他一掌推開。屋內會是何場面,他已然做了最壞的打算……
「不是說了不需你們伺候的么?罷了,既然進來了就將梳洗架上的棉巾遞給我好了。」這聲音來的熟稔且突然,嬌嬌糯糯的,竟令大步邁進來的謝正卿身子僵了一下。
這是蘇妁沒錯了,這丫頭的聲音甘美清澄自成一派,想是連罵人都帶著股子揮不去的甜勁兒。
謝正卿尋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半透的絹素屏風上映出一個冷香綽艷的倩影。倩影並未著色,灰素一片,卻是靈動鮮活的引人神往。
整個屋子僅在屏風後面點了盞燈,故而將蘇妁的身形如實映在那絹素上,連每一縷髮絲的飄動都展現的淋漓盡致,似一副能動的水墨美人圖。
將梳洗架上的白棉巾取下,謝正卿將之折為長條,然後伸手往屏風后遞去。
他能在屏風上清楚的看到屏風后的人從澡桶中站起,一手扶著桶沿兒,一手伸長到屏風的邊緣去夠那條棉巾。她身子微俯,那凹凸玲瓏的嬌嬈身材顯露無遺。
絹素屏風上的畫面美妙至極!如一隻嫵媚曼妙的桃花妖兒,結著豐碩傲人的蜜桃,正花枝招展的伸展著枝葉,向來人賣弄風姿。
怎一副千嬌百媚,怎一副婀娜多姿,怎一副惑人心腸!
謝正卿不由得咽了下,只覺口乾舌燥,血脈賁張。他將頭稍稍別過,不再去看那蠱惑人心的屏風。
這廂蘇妁探著身子夠了半天,終於夠到了那條帕子。這也就是在別人府上,若是自家府上她定是要急了。離那麼遠就不能稍往前伸一點兒胳膊?
不過在接過帕子的那一霎,她心底的那點兒氣業已消散殆盡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畏懼!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還帶著秋夜屋外的絲絲涼意。
那是只男人的手!
蘇妁取回帕子的手連帶著帕子一併緊緊捂在了自己嘴上!她強壓下心底的驚駭,努力不讓自己發出異樣的動靜。
她雙手緊捂嘴巴,兩眼死死盯住那隻正徐徐抽回去的修長大手。
這個小院兒里的男人只有杜公子和兩個家丁,家丁皆是知底細的長工,何況又知曉她身份,自是不會鋌而走險妄圖輕薄。
那麼便只有一個可能。屏風外的男人就是杜晗昱!
她今早初到杜府時杜伯母特意來小院兒一起用了飯,說是杜晗昱有公差晚上才回能府。現在看來,果然是他回來了,而且還不懷好意的闖了她的屋子!
這時蘇妁才恍然想起,小時聽爹娘提過自己與杜家的庶子定過娃娃親。只是一來她未曾見過杜晗昱,二來還不至她懂事兒爹便單方否了這樁婚約,故而她對訂親之事並無太多印象。
可杜晗昱大她幾歲,對此事自然是記得清楚的。難倒他是在記恨她當年毀婚的行為,而意欲報復壞她名節?可她那時才幾歲,懵懵懂懂的何錯之有。
蘇妁強作鎮靜。這小院兒與杜家主院並不相連,若是她此時大喊大叫,既喚不來能攔阻噩運的救兵,反倒還會激怒杜晗昱徹底撕破臉。
與其這麼快將自身置於險地,倒不如沉著應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眼下她首先要做的便是安全穿上衣裳。
裡頭亮,外頭暗,故而蘇妁無法透過屏風看到外面分毫。她側頭看了眼燭台,心道遭了。
怕是自己之前的一舉一動,外面早已看的一清二楚。
她躡手躡腳的邁出木桶,伸手故意將那點燈櫥上的燈盞打翻在地!地上有她先前邁出浴桶時刻意抖落的水跡,蠟燭落在地上斷成兩截兒,殘燃的火苗也因那些水跡而漸漸熄滅。
整間屋子徹底被黑暗籠罩。
屏風外的謝正卿先是一怔,既而便明了是自己方才暴漏了身份,蘇妁這是怕了。
蘇妁憑記憶去摸索木施,將備好的寢衣取下,慌手慌腳的穿到身上。因著原本這個時辰便是要睡了,故而裡屋只備了寢衣,而明早要替換的衣裙還放在外間的衣櫃中。
若想蔽體,她除此別無選擇。
更無奈的是,方才急急火火的往身上套衣裳,也未敢磨蹭時辰擦拭水跡,如今這寢衣才剛上身兒,便已被水珠兒浸潤了個透徹!雙縐絲的面料遇水便緊緊貼裹著身子,縱是這裡沒半縷光線,蘇妁也能想像如今自己的狼狽相兒。
可眼下已顧不上這些,她赤著腳輕輕往屏風處挪,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只虛伸著雙臂像盲人那般往前探。
「啪唧」一聲響!蘇妁冷不丁腳下一滑,身子便往前傾去……
是水,方才她從浴桶裡帶出來的那些水,鋪灑在白玉石板的地面上猶如冰面兒一般的滑。
驚懼一直籠在心頭,故而連摔這一跤蘇妁也壓抑著未敢喊出動靜,明明驚慌的已快要哭出來。
可就在她歪到地上前,突然有一雙大手及時攬上了她的腰,輕輕一撈便將她的上半身拎起!她就如此猝不及防的栽進了男人懷裡。
男人的那雙手豐肌勁骨,強壯有力,死死鉗在她的腰枝上,縱是腳下再滑她也依舊站的安妥。
然蘇妁自知此時再佯裝已無甚意義,終是咬牙切齒的低吼出聲:「淫賊!你放開!再不放開我就要叫……」
「唔——」不待她將話講完,頭便被那隻大手死死揉進懷裡!那硬朗的胸肌捂得她一個字兒也說不出口!
若是放任她亂喊,旁人看到謝正卿倒是沒什麼,可她一姑娘家的名聲怕是要就此毀了。
隨後蘇妁便覺一團熱霧噴洒在側頸間,一個幽沉的聲音貼著她耳畔挑釁而出:「你認為你能叫來誰?」
她停止了掙扎,反正按著她後腦勺的那隻大手她也掙扎不過,認不認命都只能乖順的埋在他胸前。他說的對,這裡是杜府的跨院兒,杜晗昱是這裡唯一的主子,她又能叫來誰?無非是叫來幾個看熱鬧的下人罷了。
方才她不要那些陌生的丫鬟守門伺候沐浴,卻不料她們出去連門的都不鎖!如今再將下人們招來,保不準兒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人反咬她沐浴不留人伺候,故意留門兒勾引杜家公子。
誰讓是自己上趕著來人家府上做客呢?
「你不亂喊我就放開你。」那個無賴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倒真怕憋得她久了引起不適。
「唔——」蘇妁在他懷裡艱難的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之後便不再動彈,乖巧的讓人生出絲心疼。
謝正卿稍鬆了鬆手,卻也未敢太放任,生怕她這古靈精怪的性子出爾反爾。他雙手環著她的身子,只容她將頭抬起貼著他的肩膀,自在的喘息幾口。
許是先前被捂得太久了,蘇妁的頭一被那隻手放開,便毫不避諱的趴在男人肩頭大口呼吸!胸前的劇烈起伏撩惹著男人的胸膛,可她已顧不得這些,她只知若是他再遲松片刻,自己約莫是要昏過去了!
那甜美而急促的嬌喘聲吟唱在耳畔,軟彈飽滿的地方緊貼在他的胸膛,先前屏風上所呈現的那幕柔腴妖冶不斷在腦中盤旋……謝正卿默默承受著這些,只覺一股子邪火自胸前竄至下身。
耐著舌燥唇焦,他一手抄著蘇妁的腰髂,一手穿過膝窩,將人打橫抱起。
就在她還意圖掙扎抗拒時,他已三步並做兩步走來到床前,身子一俯,將人平放在床上。
囑咐道:「地滑,別再摔了。過會兒讓下人來收拾,早些睡吧。」
言罷,謝正卿便轉身繞過屏風,毫不遲疑的出了屋子。
直到聽見那掩門的聲音,蘇妁才確定人是真的走了。連忙摸著黑爬起,輕手輕腳小跑到門前將門閂插上。
如此,才終是安下心來。
這廂謝正卿出了院子,岑彥也立馬跟了出來。謝正卿未言半字直接翻身上馬,高高的坐在馬背上吹了須臾的夜風,心智才漸漸冷靜下來。
他垂眸睨向之前在此盯梢的幾個黑衣人,命道:「你們這幾日在此盯仔細了,若有男人膽敢進那間廂房,無需稟報直接就地處置了。」
說完,謝正卿緊攥著手中的馬韁繩調了個頭,猛夾兩下馬肚子馳騁而去!身後十數匹馬兒一路狂奔追隨,飛沙揚礫,遮天蓋地。就著清淡月輝現出一派夜的詭麗。
***
皇極殿內,燈燭輝煌。
剛剛回宮的謝正卿此時正端坐在基台的寶座之上,而下面所跪的乃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吉。
「我記得你跟國子監祭酒杜淼有些私交?」謝首輔低沉渾厚的聲音響起。
宋吉叩了個頭,心道難不成是杜淼犯了什麼事兒,如今首輔大人想要揪出黨羽?不然好端端的大人哪有功夫問起這些。
「回大人,奴才以前在乾清宮當差時,確與那杜祭酒曾有幾分舊交情。只是自打跟隨大人後,便沒多少走動了。」說到這兒,宋公公臉上掛起了諂媚笑意,這話說的多少是有些心虛。但宦官與外臣有私交難免會遭主子疑忌,能避嫌便避嫌些。
「哼。」謝正卿冷嗤一聲,伸手指著下面的宋吉輕蔑笑道:「你這隻老狐狸,趨利避害從來都是你的本事!」
「奴才……」宋吉只跟著諂笑,沒再急著解釋。
「行了,放心吧,杜大人未犯什麼錯事兒!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要問問你罷了。」
見謝首輔如此說,宋吉立馬寬下心來,連忙拿腔拿調的殷切道:「大人問便是~奴才對杜祭酒府上的事雖不敢說無所不曉,但也因著以前走動的密切,知之甚多。但凡是奴才聽過的,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謝正卿再次冷笑,只是對宋吉這種老狐狸這副態度習慣了,倒也未夾何許惡意。
「好,你且說說,杜大人府上與蘇明堂府上有何瓜葛?」
宋吉聞言先是怔了怔,這舊聞倒也算不得什麼不可講的,只是心中不免生出些狐疑,大人怎會關心起這等小事兒來了。
他如實將自己所知的舊事娓娓道來:「大人,十六年前杜淼與蘇明堂參加同場秋闈,二人不只雙雙中舉,蘇明堂還摘得了解元,贏得眾考官的一致看好。試后兩人頻頻飲酒會詩,一來二去成了摯友,非但約定來年一起參加春闈,還約定待蘇明堂有了孩兒,為男則與杜家公子結為兄弟,為女便結為夫婦。」
「但後來不知何故,蘇明堂棄考了。而杜淼奪得了那場會試的會元,自此順利入仕,步步高升,一路官運亨通。」
「再後來蘇府果真得了個千金,只是那時杜大人業已騰達,杜夫人便覺得門不當戶不對,堅決不認這門親事。所幸杜大人還有房外室,數年前也誕有一子,才保得杜大人未做那食言之人。」
「只是兩府這門親事也是波折叢生,杜府的難題解決了,可蘇府又不知為何久拖不認。慢慢兒的兩府間就越發疏離,當年的摯友亦成陌路。」
宋吉終是將這段往事講述完,只是他沒敢多嘴蘇家毀婚的原因。若是讓首輔大人知道蘇明堂毀親正是因著杜淼投靠了首輔為他所不恥,怕是今晚大人要動怒了。
聽到這兒,謝正卿也已明白了蘇明堂將蘇妁送去杜家的意圖。看來他這是有意躲避來自宮中的青睞。
見大人一副茅塞頓開的樣子,宋吉又補了句:「要奴才說啊,這蘇家姑娘也真是緣慳命蹇,落魄不偶。雖說杜晗昱只是外室所出,不比正室夫人親生的嫡子來的貴重,但好歹也是正四品祭酒之子!薄了這樁親事,怕是這輩子也難再攀上這麼高的枝兒嘍!」
宋吉原以為自己說的皆是些無關利害的陳年舊事,卻不料還是成功激怒了謝首輔。
他抬眼皮兒時,正巧見基台之上的長案上飛出一抹白影!那速度之快之狠讓他無暇細忖此為何物,直待那抹白影「哐當」一聲墜落於地,他才看清那竟是一盞青花瓷的筆洗。
筆洗碎成無數塊兒大大小小的瓷片,還有微小的碎瓷渣濺到宋吉的臉上,擦出好幾道淺淺的血口子。畢竟是見了紅的,宋吉嚇的將整個前半身伏在地上。
大呼:「首輔大人饒命啊!奴才錯了……」雖然他尚不知自己錯在哪兒。
謝正卿不提懲罰也不曰寬恕,卻無端又問起另一樁事兒:「千秋萬壽宴籌備的如何了?」
千秋節自高祖先帝起便進行了改制,將原本於乾清宮與交泰殿設立的宴會,改為由朝廷撥銀,由四品以上的朝臣輪辦。目的自然是借著壽誕的由頭親訪籠絡百官,締造君臣一家親的和諧盛世。
宋吉聞言先是愣了下,臉色煞白,一時有些跟不上首輔大人這跳躍的速度。頓了頓,才謹慎回道:「稟大人,今年承辦千秋節的乃是鎮國將軍李達。據聞李將軍多日前便已將百宴廳布置妥當,食材及韶樂也已備好,只待壽誕日聖上與諸位大人親臨。」
「嗯,你且先退下吧。」首輔大人口中悠悠吐出的淡淡幾字,卻令宋吉如獲新生般!這是不罰了。
又行了遍大禮謝過恩后,宋吉退出了正殿。始終立於一旁的岑彥上前,知大人屏退左右自是有要事吩咐於他。
「今年的千秋萬壽宴,就改道國子監祭酒府上吧。」
「大人,這突然的變更,對李將軍總要有個交待吧?」岑彥凝眉問道。心忖著這鎮國將軍雖說是慶懷王的人,大人看他不順眼自是應該,但畢竟是位居從二品的朝廷肱骨,若就這樣毫無端由的抹殺了他籌備已久的盛宴,必會要個說法。
謝正卿嘴角淡出抹喜怒難辨的弧度,既而徐徐問道:「那就想辦法變成他該給我個交待。」
只愣了霎那,岑彥立馬心領神會。拱手道:「大人放心!屬下這就去辦。」
首輔大人起身邊往通廊走去,邊丟了一句:「畢竟大喜的日子,別搞出人命來。」
***
月籠薄紗,星不明。
四更荒雞,鎮國將軍府此時已是黝黑靜寂一片。只見幾個黑影「咻」的躥上院牆,麻利的躍進院子里。
只須臾,這幾個黑影又從院牆內躥出。只是此時院兒內的某個角落已有火苗開始往上躥!不時順著風勢往四周蔓延開去。
熱烈的火星子「噼啪」的自那火苗頂端迸射出來,伴著秋夜的高風愈飄愈高!四周的物體隨之變的虛晃,空中升騰起一縷一縷的灰煙。
似月夜的哀鳴,似魔鬼的狂舞。
院內各房的燈逐漸點起,越來越多的人走出房門,一片噪雜。
「走水了!走水了!百宴廳走水了!」
……
翌日,天未亮鎮國將軍便焦急的等候在了皇極殿外。
雖說李達是慶懷王的人,也多次跟著王爺給首輔大人下絆子,但畢竟聖上壽誕乃是禮部籌辦,而六部又直接效忠謝首輔,故而縱是他再不情願,此事出了紕漏也必須親自登門來向謝首輔請罪。
約莫一刻后,宋吉過來將李將軍迎進正殿。
又過了半個時辰后,李將軍灰頭土臉的從皇極殿出來。
剛在殿內好好交待告罪了一番,謝首輔雖也未太過苛責於他,但被這般居高臨下的詰責一通,他也委實是憋屈。
想這回盛宴花了多少銀兩且不說,單是精力上他便除了每日早朝外,整整三旬未有出門辦私事!每日忙於百宴廳的修葺布置,可想不到最終竟是這個結果。
憑白讓那國子監祭酒杜淼撿了個大便宜!杜淼若是辦得好了,自是龍顏大悅。即便辦得不好了,也有他糠秕在前。
越想越氣!好端端的怎麼會走水?
***
「哐哐哐——」
被一陣叩門聲攪擾醒,蘇妁揉了揉迷濛的雙眼,從床上坐起。心忖著雖是獨出來的偏院兒,下人也不會這麼沒規矩吧,哪有辰時不到就將客人吵醒的。
畢竟不是自己家可怎麼隨意怎麼來,她艱難的翻下床,披了件斗篷準備去開門。
可剛走到門前,驀地一股子不安襲上心頭!蘇妁突然想起昨晚睡前發生的那一幕……
「誰?」她試探著問了聲,未敢將門開啟。
「蘇妹妹,在下杜晗昱。」
這聲音雖清越乾淨,卻如一道悶雷般炸在蘇妁的心頭!既后怕又慶幸,方才恍恍惚惚的幸好沒手快先將門給開了。
「杜公子,蘇妁雖叨擾於府上心感歉仄,但畢竟是沖著杜夫人來的。您這一大早的來叩門,有些失禮吧?」
「噢,蘇妹妹多慮了。今早下人稟報說前院兒的家丁昨夜遭人暗算打暈,故而在下心繫蘇妹妹的安危,這才急著趕來問問昨晚可有什麼匪徒潛入?」
家丁被打昏,遭匪徒潛入?他這是打算將昨夜的無禮舉動歸究給一個莫須有的人么。
呵呵,蘇妁內心輕蔑的狂笑。她確實曾料到這位杜公子礙於兩家長輩的交情,興許會找個由頭前來致歉,以免日後尷尬。只是她所能想到的也僅僅是諸如『酒後失德』之類的借口,卻想不到他編了個這麼妄誕的理由!
不過都說捉賊捉臟,昨夜的一切除了她並無任何人證物證。夜色漆漆,甚至連她自己都非親眼所見。
書必須得偷,杜府必須得住。既然她暫時不能離開,便給他個台階好了。
「杜公子請放心,」蘇妁隔門言道,聲音有意比先前提高了幾分:「昨晚啊,除了一隻野狗跑進了屋將我嚇了一跳外,並沒有什麼賊人潛入。」說罷,她暗暗嘲笑。
門外的人也不知是真傻還是有意偽裝,聞聽此話竟也未惱,反倒認真起來:「蘇妹妹,昨晚闖入的是否為一隻土黃色的狗兒?妹妹莫慌,那狗兒叫阿黃,乃家丁打小收養看門護院的,並不咬自己人。」
「說起來還是在下思慮不周,一會我便讓人將阿黃暫時牽到主院兒那邊去養幾日。免得再驚擾了蘇妹妹。」
蘇妁撇撇嘴,為找台階下竟連罵也肯撿?罷了。「杜公子,若是沒旁的什麼事,我打算再小憩一會兒了。」
杜晗昱蹙眉,意調帶著兩分為難:「其實還有一樁事的,不過蘇妹妹最好還是開門說話。」
「不必了吧,若不是什麼要緊的事還是等……」蘇妁的話剛說至一半,便被門外的聲音壓了下去。
「是關於聖上的千秋壽誕宴移來杜府辦之事。」
剛想說千秋壽誕宴關她何事,話到嘴邊兒,突然蘇妁哽住了。千秋壽誕宴移來杜府,難道杜晗昱是想來請她也去?那樣的化不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潛入杜府主院兒了!
「那請杜公子稍等,蘇妁換件衣裳便來。」說罷,蘇妁回去衣櫃里翻出一套紅細胭脂雲緞衣,飛快的換好。又簡單擦拭了臉龐,以青鹽漱口。
這才開門,邁出。
盈盈施一平輩間的常禮:「杜公子久等了。」眼下可還指望著他呢。
杜晗昱從未見過蘇妁,甚至父親從未提及過此人相貌。今日一睹真顏,他不由得愣了半晌。
未塗半點脂粉的一張素凈小臉兒,已是欺霜賽雪。唇邊浮起淡笑,便越發趁得一副玉顏風嬌水媚,美嬈無比。
打死他也未料到,郊縣長大的蘇家妹妹竟生得這麼一副好顏色!若知如此,當年他縱拼一死也不會容這門娃娃親黃了的。
「杜公子?」見他怔在那兒眼波都不帶流轉的,蘇妁終是提醒了一聲。
杜晗昱頓過神兒來也趕忙解釋:「噢,蘇妹妹勿怪!昨日公差回來的晚未及休憩,今日一早又同父親籌劃過幾日千秋壽誕之事,故而時有恍惚。」
「呵呵,無妨。」蘇妁嘴上笑著,心裡亦在笑。這還真是個滴水不漏之人,每一次失態都要為自己找下圓滿借口。
這處偏院兒較小,除了住人的廂房與稍能走動的空院兒外,並無甚刻意添置的景緻或是亭台石凳,是以二人就如此突兀的乾巴巴杵在房門前對話。
「對了,之前我聽說今年的千秋宴由鎮國將軍府來承辦。怎的突然又改來了杜府?」蘇妁自然的將話引至正題。
見她問,杜晗昱雖斂了嘴邊的笑容,但眼尾眉梢兒仍帶著股子由心而發的幸災樂禍。他輕嘆一聲:「哎,可惜李達將軍的府上昨夜突然走水,費了多少人力物力籌備而成的百宴廳,就在一夜之間化為了烏有。」
話畢,還無比哀憐的搖搖頭。
雖並不認識這位李達將軍,可蘇妁聽了這種悲事也禁不住動些惻隱之心。隨後又關切道:「聽聞李將軍籌備千秋宴用了數月,而如今僅餘數日,杜府籌備起來豈非難如登天?」
「噢,難如登天倒也不至於。」杜晗昱柔婉的笑笑,一副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模樣。若非昨晚那幕,蘇妁興許還真能被之糊弄。
他繼續言道:「李將軍籌備時的確耗費了大量精力和時日,主在百宴廳修葺、廚房手藝、樂師能力、及下人們的教導上。而我們杜家承蒙聖恩,早在四年前輪辦過一回,故而這些皆是現成的。」
「想來便是因著這般,謝首輔才會將如此緊急的重任交給我們杜家。」
蘇妁笑微微的點頭贊同,心中卻是腹誹不已。四年前辦過就得心應手?那為何不委派三年前、兩年前、還有去年承辦的大臣?
不過這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杜府辦這場盛宴,她便有機會接近正院兒的書房。
「那杜公子特意來與我說這些,是……」
蘇妁有意引導,杜晗昱便也不繞彎子:「蘇妹妹既與在下有婚約,如今又恰巧小住府上,值這等盛事理應邀妹妹一同見識下。」
婚約?那不都是兒時便否了的。不過隨他怎麼說,能去便好。「那就謝過杜公子了,蘇妁還真是想去開一開眼。」她一口答應下來。
杜晗昱走後,蘇妁趕忙寫了封信著人送回蘇府。大意就是千秋萬壽宴改由杜府承辦,而她那日會隨杜家人出席,故而爹爹無需再勞煩汪大人代為獻壽,只需將備好的壽禮交由她親自獻予聖上便可。
當晚,蘇妁便等來了回信。信上爹爹說讓她安心呆在杜府,他這些日子會儘快找到體面適宜的壽禮。
***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來到千秋節的前一日。
這幾日蘇妁過的平淡如常。每日杜伯母會過來陪她用一頓午飧,其餘時間她則坐於房內靠看些話本打發時日。所幸的是那位杜家公子倒還知禮數,並未再來闖門亦或叩門。
這日直到偏廳用了晚飯,才有下人來報:「蘇小姐,方才蘇府的馬車過來送下了東西。」
蘇妁知定是爹爹挑選好了聖上的壽禮。這一日她總是惶惶不安,擔憂爹爹會備不出來。當打開那朱漆錦盒時,她也著實震撼了一把!
錦盒中的玉盤乃整塊和田玉雕成,盤面兒為上好冰種,通透瑩潤,而其上的雪梨黃玉,則就勢雕成鳳舞龍盤。
龍身金黃熠熠,鳳身則略帶橙頭,此壽禮非但價值不菲,寓意也甚好。以此祝聖上萬壽,帝后同心則最為恰當!
將壽禮仔細擦拭通透,蘇妁小心的蓋上蓋子。不用爹爹說她也猜得到,此件寶貝差不多要以爹娘的畢生積蓄方能換得。父親為報聖恩顯然也是下了大心思。
翌日,用過晌午飯蘇妁便跟著杜晗昱一同去了杜家主院兒。
雖然盛宴要等晚上才舉行,但與杜家交好的,或是好事兒的,再或是外城的,亦有幾個早早到的。
坐於亭中的杜老爺和杜夫人遠遠看見杜晗昱與蘇妁二人同行而來,便喜上眉梢。
杜夫人雖不喜那個狐狸精,但對她生的這個彬彬有禮的庶子卻是討厭不起來。直道:「老爺,您看這兩孩子多般配。」
杜老爺並不想當著孩子面兒說這些,便有意岔開話題:「蘇姑娘,聽聞你爹備了件鳳舞龍盤?」
「是。」蘇妁只淺笑著應道。
「好東西,好東西呀。」杜老爺極為讚賞,心中則有另一盤算。
待這壽禮當眾呈獻之時,必會引得龍顏大悅。而皇后素是個敏慧熱心的,見這壽禮中有含著對自己的祝福,必會嘉勉幾句。
屆時只需某位大人稍添一把火,便可趁聖心夷悅,求旨賜婚!那樣便是得了天大的顏面。
自從昨晚知曉了蘇明堂送來的這份壽禮后,杜淼心中便有此籌算,如今萬事具備,只差這個『和事老』了。
杜淼離開亭子,去找正在一旁石凳上飲茶的劉太師。這不僅是他的恩師,還是一路提攜他的貴人,由他開口,聖上斷無可能下了這面子。
講明來意后,劉太師自也樂得做這『和事老』。只是二人密切交談之時並未注意到後方的花圃中,正有位姑娘采著菊瓣,將那謀划聽的是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