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馬首為瞻號為令,入輔諸軍百戰兵。聞竊天台無一物,報國裹屍嘆戊京……」


  令蘇妁至死也未想明的是,爹爹兩年前的一本《鵲華辭》,竟讓今日的蘇家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灼灼烈日將大地烤的虛虛晃晃,蘇家庭院里上上下下三十六口人,此時正面朝鑲鉚釘的枬木朱漆大門,凄凄哀哀跪成一片。


  大門處站的乃是宮裡來宣讀聖旨的公公,宋吉。


  蘇妁跪在第二排,與大家一樣深埋著頭恭敬聆聽。她聽到宋公公宣完了旨,又口舌輕薄的對著她爹譏刺了句:「蘇明堂,你這膽子委實是大呀!膽敢以『首輔竊國』作藏字詩,還影射聖上的玉璽被偷了……你說不抄你家,抄誰家呀~」


  最後那句,簡直是如戲文兒中的花腔般,悠悠自宋吉的口中唱了出來。


  蘇妁大著膽子偷偷抬眸看了眼他。


  蘭花指,娘娘腔,拂塵一甩殺四方。『宋吉』名字起的吉祥,今日做的卻是為蘇家『送終』之事。


  只見他轉頭看了看兩側提著長刀的大內侍衛,柳枝兒似的細頸驕矜的晃了晃,口吻帶著幾分倨傲:


  「我說——動手吧各位?都站在這兒看戲吶?今兒個你們一個個的可都給我搜仔細嘍,一個活口也別留~」


  ……


  「啊——」伴著一聲駭耳的尖叫,女子自床上驚惶坐起!面青唇白,冷汗涔涔。


  先前慘絕人寰的血腥一幕至今仍在腦中揮之不散!蘇妁只覺眼前仍腥紅一片,方才伴著那焚天火勢倒於血泊的,一個個皆是她至親的家人……


  此時,丫鬟霜梅正在院子里收拾晾曬的衣物,驟聞屋內這聲尖叫,跑過來一腳將門踹開,不假思索的就衝進了屋。


  她手中還持著漿洗衣物用的棒槌,小小身板兒卻作出強勢的攻擊狀,還當是小姐閨房裡進了什麼魑魅之流!

  四下尋摸了圈兒,霜梅見除了直挺挺坐於床上的蘇妁,並無其它什麼東西在。這才將手中高舉的棒槌放下,稍許心安了些。


  「小姐,您方才是怎麼了?」


  蘇妁的眼尾布著幾縷鮮紅血絲,她定了定神兒,側目凝向霜梅。看著站在眼前的丫鬟,她臉上既有懼怕也有疼惜……霜梅這丫頭,方才不是被那些侍衛亂刀砍死了么?


  「霜梅,你……你還活著?」蘇妁聲色顫顫的爬下床,眼神張惶。一隻瑩白細手自那寢衣寬袖中緩緩探出,怯生生的撫上霜梅的臉。


  溫軟彈滑,緋粉淡浮,她終相信眼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十七年前,蘇妁的娘桐氏,在蘇府院兒外的梅樹下撿了這女娃。那日正值霜降,滿覆白霜的梅花瓣兒將女娃蓋了個大半,抱回府時雖是氣息奄奄,但也因著這些花瓣兒才保了一命。是以,桐氏便給這娃取名「霜梅」。


  之後不多久蘇妁出生,桐氏便乾脆將霜梅放進她屋裡,讓奶娘一併帶養著,慢慢當個小丫鬟調·教。從此蘇妁與霜梅二人相伴著長大,名為主僕,實則卻更似姐妹。


  見蘇妁沒頭沒腦說些不吉利的話,霜梅臉上露出些焦急之色,邊伸手去摸蘇妁的額頭,邊口中喃喃著:「小姐您瞎說什麼呢,這是病糊塗了么?」


  試了手溫,霜梅不由得一驚:「呀,果真是燙得緊呢!小姐您快回床上歇著,奴婢這就去找老爺給您請大夫!」


  說罷,霜梅就強行攙著蘇妁坐回了床上,不由分說的轉身出門。


  蘇家老爺蘇明堂乃是朗溪縣的縣令,按說朗溪與京城毗鄰,百姓又精於商賈之道,算得上個富庶大縣。可蘇明堂砥礪清節,脂膏不潤,日子反倒過的不如個山區小縣之長。


  在蘇家這樣拮据的府宅,原本下人就精減,自然不會收養個娃娃慢慢栽培。可因著撿霜梅時正值桐氏懷著蘇妁,蘇老爺便破了個例,只當是為後代積善餘慶。


  故而在霜梅的心裡,蘇妁是主子、是恩人、還是個吉星。她這輩子也不指望贖身或是配人了,只一心想著伺候小姐出嫁,盡忠到老。


  未幾,霜梅頂著一張悻悻的臉回來了,望著坐於床沿兒的蘇妁,抱愧道:「小姐,府里的馬車被老爺派去送書了,若是奴婢跑著去藥鋪,怕是半個時辰也回不來,倒不如等馬車回來再去……」


  「不如奴婢先給您敷敷冷帕子好了!」說著,霜梅將乾淨的棉帕子浸到洗漱架上的銅盆里,仔細絞了絞,端至床跟前兒想幫蘇妁敷。


  「等等,」蘇妁伸手阻住她,眼中驀地聚了絲精光:「你方才說爹派人出去送書?」


  「是啊。」霜梅獃獃的望著蘇妁,對她這莫名的一驚一乍有些不解。


  「什麼書?」在蘇妁的記憶中,蘇明堂此生僅寫過一本書,便是兩年前的那本《鵲華辭》。


  「哎,小姐您這是真的病糊塗了!老爺的畢生心血啊,不就是那本《鵲華辭》嘍!昨晚剛剛印出十本樣冊,今早老爺就急著送去給各位大人郢正校閱了。」


  蘇妁怔住。《鵲華辭》印樣冊?那不是兩年前的事了么。


  難怪……難怪從先前醒來,她就覺得哪兒哪兒都透著不對勁兒!


  蘇妁仰頭仔細瞧了瞧,自己所睡的這張鏤雕玉如意的黃檀架子床,不只油色鋥亮,就連劖刻的縫隙死角處都沒一絲兒積灰。跟她平日里睡的那張外觀看似一樣,新舊卻又有所不同。


  倒是與兩年前剛及笄,爹娘為她新打這床時一個模樣。


  蘇妁又看向眼前的霜梅,不由自主的將雙手撫上她的臉蛋兒。這丫頭雖說五官平平了些,皮膚卻是極好的。特別是此時,不論是那細膩的觸感,還是無暇的細端,儼然要比平素更嫩生上幾分。


  這是……霜梅兩年前的樣子吧。


  「霜梅,娘親給我的那件銀霓紅細鳳尾裙在哪兒?」那衣裳乃是桐氏親手所制,蘇妁及笄時所獲,銀絲穿珠,綉工繁複,算得上她穿過的衣裳里最珍貴華美的一件。


  就在那場浩劫中,她閉眼之時身上所著的亦是此衣。


  「小姐,那身裙子自您前兒個穿過後,奴婢就洗好放進柜子里收著了。」


  「去給我拿來。」


  雖有些搞不清狀況,但霜梅還是乖乖去柜子中將那裙子找出,送來給蘇妁。


  蘇妁手捧裙子,輕垂下眼帘,看著腰線間的那滴小小墨點發獃……


  這是那日新拿到裙子太過開心,不小心打翻了爹的墨硯所濺。


  蘇明德所用的墨硯乃是兌了鬅花水特製的,下筆渾厚,留跡持久,唯有一個弱性,便是遇鹽則化。


  故而在此後蘇妁每穿一回,但凡是稍稍出一丁點兒的汗,都會令腰間的那滴墨點暈染出一塊兒。因此在她上輩子最後那日穿時,裙子腰間已成了長長的一道墨跡,而她仍視若珍寶,不忍丟棄。


  可如今她手中所捧的這條裙子上,墨點兒還只是小小的一滴,是最初濺上時的樣子。這便證明,眼下她才堪堪及笄不久……


  竟就這麼毫無徵兆的,回到了兩年前。


  既然能有這樣的機會,必然是不可浪費的,她定不能讓那些書再害她全家一回!

  如此想著,蘇妁開始換起了衣裳。


  一旁看著的霜梅娥眉輕蹙,急道:「小姐,您身子不舒服,難道還要出門湊熱鬧不成?」


  蘇妁原本只是想著穿正式些,好逐府逐院兒的拜訪,去將父親送出的書要回以絕後患。可是霜梅這話兒顯然又有所指。


  她便停了手中的動作,奇道:「湊什麼熱鬧?」


  「小姐,今日不是那位楊青天的行刑之日么,昨晚您還吵著說定要去送上一程。」


  楊青天……蘇妁記起確實在她及笄不久后,便有一位清官被公開『正法』了。朝廷還特意將人遠押至京郊的朗溪縣處刑,美其名曰送楊大人『回歸故土』,實則不過是謝首輔為了向異己施壓罷了。


  朗溪縣與京城南端相銜,而由北鎮撫司署理的詔獄,卻位處京城北端。故而特意讓關在詔獄的楊大人來朗溪縣行刑,便是為了讓囚車由城北至城南跨越整個京城,遊街示眾,震懾異黨。


  想來這位楊靖楊大人,也不過是日前上書聖上,奏請萬歲爺收回傳國玉璽,以正綱常。


  若是不知蘇家未來的命運,蘇妁可能還不會去淌這趟渾水。但如今她既知楊大人的死便是大齊歷時兩年的文字獄的開端,那必然是要去送一程這位清官了。


  於公,他志潔忠君,正諫不諱。於私,既有鄉親之情,又有同命之憐……


  讓人如何不感同身受,不涕淚悵惘。


  ***


  曠遠幽深的澄澈天空中,偶有鳥兒啁啾掠過,啼鳴聲中滿布悲涼。


  如今雖是初秋,夏的威力卻未褪去。午陽懸於高空,炙烤著大地,使得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萎靡不振地耷拉著腦袋。


  當然也包括那些追隨於囚車兩側的百姓。


  楊靖呈跪姿被鎖於囚車中,一路由京北顛簸至朗溪,已是受盡了折磨,此時正奄奄垂絕,半昏半醒。


  英雄末路最是讓人悲愁垂涕,蘇妁看著眼前這幕,只覺心下凄凄,卻是愛莫能助。


  縱是重生一回,她也不過是這滔天權勢下的一隻螻蟻,自求偷生已是艱巨,何來餘力他顧救贖。


  便是她爹蘇明堂,也不過就是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兒,上不得朝堂議政,貼不起高官耳根,也就能在這一畝三分地兒上管管賦稅民情之類的庶務。


  囚車一路前行,百姓們也跟著來到了菜市口,接著便被執水火棍的衙役攔在了外面。沒了百姓的相隨,被推上行刑之地的楊大人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原本鬆散的隨行人群這一被阻,大家便挨肩迭背的聚集在了一處,氣氛倏忽喧囂起來。


  人群中既有哀轉嘆息的,也有列數楊大人此前大義的……只是人們只敢哀,卻不敢怨,沒有一個人敢提那個問斬楊大人的謝首輔。


  那是因著手握綉春刀的錦衣衛,這會兒就赫然威武的立在衙役所圍的里圈兒。


  誰都知道,在鎮撫司的錦衣衛跟前兒,哪怕詈罵當今聖上都興許還能有一絲兒活路,但若膽敢對謝首輔有一個字兒的不敬,真真就只有死路一條了!而且確保會死的相當難堪。


  畢竟錦衣衛指揮使岑彥,就是謝首輔的第一心腹。


  菜市口圍觀的百姓越聚越多,蘇妁那嬌似薄柳的身子被擠在人堆兒里頓時沒了頂。她只得利用瘦小的優勢拚命往前擠,擠到最前排至少還能透口氣兒。


  好在原本所處的位置就靠前些,擠了沒幾下蘇妁便如願到了最前排。


  誰知這時後面的人一推,她一下撞出了衙役們圍成的人牆!兩個衙役立馬拿水火棍往回搡她,可一對眼兒卻怔住了:「蘇……蘇姑娘?你怎麼來這種地方了。」


  外側這些負責阻截百姓的衙役,皆是朗溪縣令府的人,故而大多認得蘇妁,也對她相當客氣。其中一個衙役呆在原地保護她免受身後人的推搡,另一個則轉頭往裡面跑去,給蘇縣令報信兒。


  須臾,蘇明堂便邁著急步與那衙役一併回來,伸手將蘇妁拉進裡面,斷開她與身後人群的牽扯。


  他詰責道:「你這丫頭,不好好在家陪你娘,來這兒做什麼!」


  蘇妁臉色訕然,正皺眉想解釋,忽而不遠處傳來一個尖銳刺耳的腔調:「首輔大人到——」


  這聲音刺耳不僅僅因著它出自宦官之口,還因著上一世蘇家便是在這聲音的頌讀下,血洗滿門的!

  她轉頭尋著那聲音眺望去,想確認一下是不是宋吉,卻聽到身旁的父親低喝一聲:「還不快跪下!」


  蘇妁這才發現眾人皆已伏地,唯獨自己還突兀的立著,她忙低下身子去,將頭深深埋下。


  此時菜市口肅庄靜寂一片,人人心中驚惶。誰又能料到日無暇晷的當朝首輔,此時竟會親自趕赴朗溪縣來監斬……


  首輔所乘之輦轂,且不說裝裹多華奢,單就說那六匹碧驄駒的駕馭,便是天子規制,玉輦風儀,臣子僭越不得。


  而他,今日卻特意乘此輦招搖過市,似是有心詔告天下,這大齊的國君寶座,早已易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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