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九十章
寧澤這才發現她的母親連細軟都已經系在了身上, 是要連夜離開, 他若是再來得晚一些, 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有了。
不由得問道:「母親就這麼走了, 可捨得?」
夜簫影怔了一下,眼中閃過不舍, 而後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如何會捨不得?我們江湖兒女素來喜歡快意恩仇, 沒有那麼多牽腸掛肚。決定了, 便不會去想那麼多。」
寧澤凝眸看她, 似乎在想江湖兒女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還未說話, 又聽得夜簫影道:「之舟,我雖然生了你,卻沒能教過你什麼, 也沒有做一個保護子女的好母親,這些年,都是你在護著我和阿姚。我還給你弄了門你不滿意的親事。你怪我嗎?」
寧澤彎了彎唇,「滿意的。」
夜簫影反應了一下,才知道他話里的意思,只當他是為了安慰她, 沒有多想,便又道:「我不和你多說了, 一會你父王回來, 又是一番糾纏, 早走早安心。」可腳下一動未動, 只等著兒子開口再說些什麼,這一去,不知再見是何時,終是心有挂念的。
寧澤心中感慨,不挑破她,便又問道:「娘是要去找外祖父嗎?」
夜簫影眸光暗了一下,而後笑出聲來,「我哪有臉去找他們?當初他們說官場里的男人多半靠不住,虛與委蛇,不似我們江湖兒女這般爽快,我見過傅家人之後,覺得不盡其然,堅信你父王和別人不一樣,死活要嫁。後來自食其果……」
她吸了吸鼻子,讓自己盡量看起來洒脫些,「不過,你娘也不是吃素的,回到江湖,如魚歸大海,天下之大,自然會有容身之處的。話說回來,為了不讓他發現,我就不隨便和你們聯繫了啊。隔個一年半載地,再向你報個平安。」
寧澤只擔心她一隻淡水魚誤入了深海區,但不便說出來,只問道:「那兒子成婚的時候,你回來嗎?」
夜簫影思量著,寧澤才退了婚事,成婚必然沒那麼快,少說也還要個一年半載吧。又想到她兒子已經二十餘歲了,若不是定下了那樁婚事,現在必然早就娶了妻生了子,她全了義了,卻是讓她兒子在為之承擔……心裡懨懨的,擺了擺手,「到時候再說。」
音落的時候,人已經從窗子里翻了出去。
畢竟二十幾年過著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身體都僵了不少,翻出去的下一瞬,便聽到了磕磕碰碰的聲音,還有夜簫影呼痛的聲音,隨後又是她歡快的笑聲,而後低了下去。
寧澤笑著按了按眉心,聽著牆邊傳來的漸行漸遠的聲音,覺得她大抵是不會回來了,不過,母親快活了,總歸是件好事。
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袱,打開寫給自己信,掃了一眼,便放了回去。
原本只是想來和她要庫房鑰匙的,這倒好,整個寧王府的財物都到了她的手中,連賬本也是。
還記得小時候剛看到母親寫字的時候,歪歪扭扭的,比惠裊裊綉出來的「地龍」還要難看幾分,為了管好中饋記好賬本,這才特意練了字。如今賬本上的字,已經成了形,橫平豎直,稜角分明。
母親走得乾脆,坐了片刻之後,心裡反倒生出些許不是滋味的感受來。都說子肖父,有了他父母的事情在前,傅家人會不會不放心將惠裊裊嫁進寧王府?
即便這麼多年了,他依舊沒有弄明白,為什麼父親會突然做出那樣的事情……
聽到響動,打開門,抬眼看到的是提著食盒走到門口一臉喜色的寧王。
他看到寧澤,先是詫異了一下,而後便道:「你怎麼在這?有什麼事明日再說,為父先陪你母妃吃四喜鴨子。」
寧澤的目光在那食盒上轉了一轉,便知母親是用什麼法子支開了寧王。
幼時,倒是時常看到寧王提著食盒,從外面帶回來母親最喜歡吃的四喜鴨子。盒子里還會裝著小炭爐,讓鴨子到夜簫影面前還是熱乎乎的,和剛出爐的差不多。而後,兩人便會把別人都遣出去。他曾悄悄地在窗外看著,裡面的人有說有笑,最後總是吃到了一處……
可自從寧王帶回來那個妾室,母親打翻了他一起帶回來的四喜鴨子之後,府里便再也沒出現過這個東西。
看向寧王的目光帶上了一絲憐憫,以為十幾年的疏離、失望與情感的消磨,是一隻四喜鴨子能換回來的嗎?
「父王,如今的四喜鴨子,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味道了。」
寧王皺眉,「莫要胡言!」
目光在屋裡掃了一圈,「你母妃呢?」
寧澤提著包袱,不急不緩地向外走去,語氣平而緩,「和離了,自然是走了。」
包袱一晃一晃的,似是一顆被人提溜著無定處的心,落到寧王眼中,他又覺得那好似夜簫影甩頭回眸瞋他時那耳邊煩躁的耳墜子,可耳邊終是聽不到她嗔他時的聲音了。這十幾年,她也幾乎沒有再嗔過他,連說的話也只是偶爾必須的幾句,但好歹她在他身邊,他以為便可以安然地過完這一生,總歸她還是願意和他做夫妻,待在一處的。
手中的食盒順著驟然無力的指尖滑落,掉到地上,「嘭」的一聲,雖未裂開,盒蓋卻是摔開了,裡面切成小塊的四喜鴨子灑落在地,不多的湯汁灑開。裡面的炭爐也摔了出來,炭火已滅,灰白色的炭灰蓋向了觸地的鴨子,似想再多給它們留住些溫度。
然而,那個會俏笑著問他「四喜是哪四喜」的人,已經真的離開了……
寧王痴痴地念著:「久旱逢甘雨,他鄉見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①……」
寧澤聽到聲響,腳步微頓,回眸便見寧王倚著門欄,緩緩滑坐到了地上,一雙臂膀抱住了頭。這一瞬,他覺得自己的父親老了許多歲,明明才四十餘歲的年紀,竟已經生出了頹靡之氣。
忽然間,很想去見惠裊裊,聽她在自己耳邊說上幾句話,哪怕是如在英武殿偏殿那般斥責他,說些扎心的話也是好的。總好過,想見見不著,想聽聽不到的難受。
將錦鯉荷包掛在床欄上,指尖一下一下一撥弄著,「成婚之前,你就待在這裡吧。」
厲厲坐在床沿,屈著腿,靠著床柱,嫌棄地看著寧澤,「以為這樣就能把可愛的厲厲晃暈?做夢吧!看在你要成婚的份上,本厲厲就暫且不和你計較了。」
隨後,又扁著嘴憂傷了起來,這麼長時間見不到他家裊裊,豈不是又要開始度日如年的日子了……他真是天下間最可憐的厲厲……
總算等到了天亮,一開門便看到了站在他屋門口的寧王。
一~夜的時間,他已經滿面胡茬,通紅的眼眶,布滿血絲的眼睛,彰示著他這一~夜過得並不平和。
寧澤神色驚訝:「父王,你……」微微頓了一下,轉了個調,揶揄道,「是走錯房間了吧?」
寧王看著他,「你母妃往哪個方向走了?」
寧澤搖頭,「她是從窗戶翻出去的,我,無從得知。」
「……」寧王深吸一口氣,沒臉再問兒子這些年是不是在怪他的話,想了一~夜,腦中浮現的全是夜簫影的音容笑貌,連他自己都開始怪自己了,將手中的盒子塞給寧澤,「這是寧王印信。交給你了,聖上那裡我已經遞去了讓位奏摺,今日起,就由你去上朝。」
說完,好似怕寧澤推脫似的,快速退了幾步,轉身就走。
寧澤叫住他,「父王什麼時候回來?」
寧王的腳步頓住,側臉看過來,「等找到你娘,她願意跟我回來的時候也便回來了。如果她不願,那便不回了。」
似乎還想再說什麼,想了想,自己也沒有什麼可以教這個兒子的,索性什麼也不說了,抬腿便走。
寧澤無奈地按了按眉心。
原本以為很快就可以見到心裡頭的姑娘了,卻被推了去上朝。
這下可好。父母都走了,他成了無父無母,婚事都要自己操持的可憐人了,也不知那隻小野貓是會笑話他還是會心疼他。
……*……
惠裊裊今天也起了個大早。
一推開門,便聽到院中樹上的雪團簌簌地往下掉的聲音,芸姑和春蘭一個拿著長長的竹竿打著樹枝,一個抱著大大的木桶接著雪團。
記得在書中有一樁雅事,叫做「掃雪烹茶」。
落地的雪,惹了地底的塵埃,通常是不用的,所以掃的,一般是高處的雪,比如說梅上的雪,沾染了梅香,自烹出來的自帶著一股子沁人的梅香。
攏了那些雪裝入桶中,靜置些時辰,待到化開,底下會沉著一些細細的如泥沙一般的污濁,便取了上面清亮透徹的部分,燒滾烹茶。
在惠府的時候,她們是不曾做過這些的,成日里忙著生計與活計,還要提防著會不會有人找麻煩欺負她們痴傻柔弱的主子,哪裡會這般輕閑?縱使後來她們的主子不再那般傻傻地任人欺負了,偏生芸姑又受了傷,錯過了第一場雪。
到現在,總算是能好好地行行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