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被困三月七日

  三月七日,晴,清晨六點零分零秒,禾川市廣陵大酒店。


  唐秋悅驀地睜開雙眼,起身,豐滿嫩白的雙腳赤著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如同過去無數個日子一般,她準時起床、洗漱,換上才買不久的最貴最好看的一身長袖連衣裙,站在全身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女子二十多歲,一雙亮如燦星的眸子里沉澱著通曉世事的淡然和透徹。然而與她這雙格外亮眼的眸子不匹配的卻是她那足有一百六十五斤的身材。白嫩的肉分散在這一米六五高的骨架上,足足比一般人大了一圈,這還是在她一身黑色顯瘦連衣裙的襯托下。


  「生日快樂。」唐秋悅扯了扯嘴角,帶起一絲不算微笑的弧度,鏡中人也回應著她,與她那雙淡然眼睛不同的是,因為肥胖,她的「笑」顯得憨厚,就如同每一個胖妹子那般,彷彿先天帶了樂觀的基因。


  六點二十五分,唐秋悅坐在酒店三樓的自助餐廳,慢悠悠地吃著種類繁多味道不錯的中西合璧自助早餐,煎蛋,燒麥,蝦餃,玉米蟹肉粥,煙熏三文魚等擺了一桌。


  不愧是五星級酒店,即便她吃了無數次,依然沒吃厭。


  昨天——確切來說,是對除唐秋悅之外的人來說的昨天——她跟經理請假一天,下班后就來了這裡。已過去無數個日日夜夜,唐秋悅只隱約記得,三月六日之前的那些日子,她被頂頭上司針對,心情特別不好,又趕上生日,本想請假一天回老家見見父母,可偏巧遠房親戚一對夫妻出了車禍雙雙遇難,正好是七號的葬禮,她父母得去參加,她過生日卻去參加一對從未見過面的夫妻的葬禮,不大合適,便打消了回去的念頭,轉而花了快一個月的工資,定了兩晚廣陵大酒店的客房。


  在進入這跳不出去的時間循環,度過無數個三月七日之後,唐秋悅不得不慶幸當初自己衝動奢侈的消費決定,不然她哪能日日享受五星級酒店的服務?既然無論如何她都沒法回歸正確的時間線,能被困在個幸福的時間段總歸是好的。


  七點,唐秋悅已來到距離酒店不遠的小公園,看了一陣早起鍛煉的眼熟的爺爺奶奶們,吹了一陣風,便邁步走向星星琴行。不早不晚,她到琴行門口時琴行剛開門,她花錢租了間琴室,安靜坐下后便彈起了鋼琴,一會兒是古典曲目,一會兒是現代曲目,想到什麼彈什麼,很是享受愜意。


  她的鋼琴還是在這間兼顧培訓的琴行學的,只不過這裡的老師們「目前」什麼都不知道罷了。


  十點,唐秋悅離開琴行。


  路上她突然停下腳步,從包里翻出手機,恰好有電話接入,屏幕上赫然寫著錢賀二字,她卻看也不看便熟練地在電話鈴聲都沒響起前就掛了電話,並順手將這個號碼拉入黑名單。


  錢賀就是之前針對她,讓她在三月六日之前相當消沉抑鬱的那個頂頭上司,她已忘記那人的模樣,聲音倒依然熟悉。過去的無數個三月七日,接不接這個電話只看她的心情,而今天她心情好,便不想聽到錢賀那尖銳刺耳的聲音。


  十點十五分,唐秋悅來到距離酒店不過兩百米的達安大廈,躲過保安來到天台。


  從樓頂望下去,下方的一切都顯得很渺小,頭頂的藍天白雲彷彿都近了些。


  唐秋悅沒欣賞多久,身後不遠處便有聲音傳來。她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灰塵,轉過頭來。


  那是一個大概四十歲出頭的男人,穿著一身精心裁剪的西裝,有著中年男子典型的肚腩和微禿的腦袋,憔悴的面容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英俊,往日多是躊躇滿志的臉上此刻卻只剩恍惚和絕望。


  在唐秋悅看過去的剎那,他也看到了她,沒想到天台上竟然有另一個人,他一愣,站那兒不動了。好一會兒,他意識到在他面前的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不禁往前走了兩步,眼裡稍微恢復了些神采。


  「小姑娘,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快下去吧!」他開口時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嘶啞得好像連續吼叫了幾個小時似的。


  唐秋悅看著他,並不說話。


  他定定回望,苦口婆心地規勸道:「小姑娘,你還年輕,未來還長著呢,何必想不開?有什麼坎兒,過去了回頭看看,不過就是那麼回事。」


  唐秋悅知道對方是誤會自己跟他一樣輕生了,也不反駁,只微笑道:「叔叔,那您想開了么?」她的聲音空靈甜美,猶如泉水叮咚,淌入心間。


  男人一怔。


  他嘆了口氣,也不奇怪對面這個年輕的女孩竟然知道他的心思,畢竟兩人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我跟你不一樣。股東們對我寄予厚望,我卻辜負了他們的信任,沒把公司帶出這次的危機,為了公司,我甚至連房子車子都抵押了,我怎麼面對我的下屬……怎麼面對我的老婆孩子?」他突然失去了控制,不顧是在一個年輕女孩的面前,捂著臉哭了出來。


  「叔叔,你就沒想過,你死了他們怎麼辦?你是可以因為懦弱而解脫,那他們呢?」唐秋悅慢悠悠地說,「大概比死還慘吧。」


  趙文海突然感覺身體里的力氣一瞬間被抽空,他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軟軟地跪倒在地。


  他明白,他當然明白!他只是自欺欺人罷了,覺得他死了對誰都好,故意不去想他死了之後他的老婆孩子該怎麼辦。但這個小姑娘一句話戳破了他的偽裝,讓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內心和恐懼。


  他不敢死了。他死了,怎麼對得起他的老婆孩子,怎麼對得起信任他的下屬?

  唐秋悅一點都不意外趙文海的轉變,這事她做了也不止一次。他尋死的心沒那麼堅定,不過是一時衝動。當然,在她沒幹涉的那些日子裡,他確實跳下去了,她還不小心看到過他那血肉模糊的屍體。


  雖然他已是個油膩的中年男子模樣,可到底比一具屍體看起來順眼多了。


  「叔叔,好好活下去吧,機遇這東西,說不好的。」唐秋悅微笑道,「說不定要不了一個小時,你就能遇到好事了呢。」


  曾經有一個三月七日,就在這個時間之後的半小時,唐秋悅在圍觀的人群里聽到有人跟自己的老闆彙報,大意是他來遲了,趙文海已經跳樓死了,那個職位恐怕只能另外找人了。當時她想,多可惜啊,明明就差那麼一小時,轉機就來了。


  趙文海沒太把唐秋悅所謂「好事」的話當真,可他已經不想死了,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等他回過神來時,唐秋悅已經不見了。他嚇得趕緊跑到樓邊往下看,見樓下並沒有什麼騷亂才放下心來。那小姑娘看來已經回去了。


  隨後他突然注意到這裡距離地面有多高,慌忙捂著胸口退後,心跳響得幾乎震耳欲聾。不想死之後,他的恐高症就犯了。這兒也太可怕了,他還是趕緊下去吧!

  下去時趙文海還指望著能再碰到那小姑娘,跟她道謝,只是一直找到底樓,他也沒能見到她。


  而回到辦公室里枯坐了半小時后,趙文海突然接到內線電話,有人找他。等見到來人,明了對方的來意之後,他激動難抑,腦子裡卻突然想起了那小姑娘臨走前說的話。


  ——說不定要不了一個小時,你就能遇到好事了呢。


  竟然被那小姑娘說准了!


  唐秋悅對自己無意間客串了一把預言家的結果自然是清清楚楚,但她並不在意,此時已是十一點,她正坐在路邊長椅上,看著馬路上人來車往。


  鈴聲突然響起,莫扎特K626號曲目緩緩奏響,陰鬱沉重的音樂令身邊人為之側目。唐秋悅卻面無異色,掏出手機便點開綠色接聽鍵,輕輕放在耳邊。


  「媽,怎麼了?」她熟練又親昵地說。


  「秋悅啊……」孫萍那過於柔弱的聲音遲疑著,似乎一時不敢開口。


  即便早知道對面的人會說什麼,唐秋悅依然耐心地輕聲道:「媽,有什麼事,你說。」


  手機那頭的中年婦女嘆了口氣,絮絮叨叨地解釋道:「你還記得前幾天媽跟你說的興業叔叔和若雨阿姨吧?他們夫妻前天車禍去世了,媽今天參加的就是他們的葬禮。他們就那麼去了,家裡只剩一個還在讀小學的兒子……你都不知道,那麼小的孩子,傻愣愣得哭都哭不出來,真是作孽啊……」


  唐秋悅捏著手機,視線朝上看著天空,思緒有些發散。用如今的話來說,她全家都是包子。這孩子算是她家的遠親,他有更親的叔叔,可人家根本不想管他,其他人就更不會往家裡領個累贅了。偏她媽媽心軟,捨不得那孩子被送到福利院去,便想要收養那孩子,她爸也同意。但那孩子恰好是在這邊的市裡讀的小學,聽說成績很好,再加上他在讀六年級,很快就要考初中了,她爸媽怕影響他考試,便提出讓他先住到她這兒來,即便他們也知道她這兒並不寬敞。


  唐秋悅心想,他爸媽剛去世,即便住在她這裡離學校近,他又怎麼可能安心考初中?

  但唐秋悅只是安靜地聽她媽將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完整地說了一遍,最後低聲應下:「好,我會照顧好他的。」反正,明天永遠不會來,她都答應無數次了。


  十二點,唐秋悅回到廣陵酒店的三樓中餐廳吃過午飯,沒回客房,直接去了附近的一家大書店,挑了些沒看過的書付款,隨後離開書店,在一家咖啡店點了杯咖啡,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開始看書。


  看完一本書後,唐秋悅伸了個懶腰,誰知剛好跟外頭路過的一個英俊的男人對上視線。那男人不到三十,面容嚴肅,眉心微蹙,似乎有無盡的煩惱。唐秋悅友好地笑了笑,對方明明不認識她,在一怔之後也禮貌地微微頷首,連腳步都沒停頓便離開了。


  他不認識唐秋悅,可唐秋悅卻認得對方。


  畢竟,她曾被他抓過,在過去的某一天,他永遠都不知道的某一天。


  那時候她對計算機編程語言起了興趣,自學了好長時間的不同語言,之後自然而然對別人的電腦也起了興趣,學會了一些黑客技巧后先盯上了政務網站,最後盯上了銀行……她當然沒想幹什麼,只是好奇自己能不能攻破那家銀行的防火牆而已。還沒等她得手,那一日就在附近的禾川市網安支隊長周弘,也就是剛才跟她對上視線的男人便在同事通過她那沒能成功偽裝的IP找出她的真正所在地點后就近找了過來,將她逮捕歸案。


  那次的經歷對唐秋悅來說相當有趣,當然這是事後很久回想的感覺。最開始被抓到公安局審訊室時,她都快嚇壞了,畢竟她還是個良民,從未被當做犯罪嫌疑人抓進去過。她至今記得,周隊長剛抓了她時那驚訝的模樣,若不是人贓並獲,將她抓了個現行,他大概怎麼都不會相信她明明是這樣白白胖胖無害的模樣,怎麼就干起了違法犯罪的勾當?那次她膽戰心驚地將一切包括自己深陷時間循環這事和盤托出,內心裡也是指望著旁人能有辦法幫助她。然而這種事正常人都不可能相信,周隊長自然也只當她是為了逃脫刑責而撒謊。當日十二點一過,她便昏了過去,再醒來又是酒店客房,三月七號。之後她苦練技術,再沒碰過銀行,也再沒有被抓過。


  六點,手裡的書差不多看完了,唐秋悅直接在咖啡店吃了晚餐,慢慢逛回酒店。酒店大堂里放著幾張製作精美的海報,是什麼第七屆禾川市青年企業家會議,按照她「過去」的經驗,沒幾個能被叫做「青年」。


  回客房后,唐秋悅玩了會兒電腦,簡單地窺探了一些絲毫不注重上網安全的用戶的生活后,便打著呵欠去洗漱。


  洗漱后不過九點,唐秋悅摸了摸肚子,察覺到一絲飢餓,便換上衣服,去三樓中餐廳吃宵夜。這時候中餐廳還是最熱鬧時,唐秋悅忍不住捂著嘴又打了個呵欠,眼角餘光忽然注意到不遠處的一個高大男人。


  那個男人看著不過二十四五歲,不知是不是帶了些混血,五官比普通國人要來得深邃而精緻,一米八五以上的身材配合他此刻面無表情中隱約帶了些許冷酷的臉,給人以無盡的壓迫感。他有著一張不輸給娛樂圈流量小生的俊顏,凌厲的眉眼和絲絲外泄的冷氣卻只會令人更容易心生敬畏而非仰慕。


  唐秋悅與他擦肩而過時,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酒氣。


  經過一盆高大的綠植后,唐秋悅下意識回頭看去,只見那男人忽然扶著牆壁,身子微弓,似乎有些難受,踉蹌走了兩步。前方似有人聲傳來,那男人受驚似的驀地直起身來,脊背挺直,邁出去的步伐毫不猶豫,彷彿之前那個扶著牆難受得快躺倒的人不是他一樣。


  果然是喝醉了。


  唐秋悅突然腳步一轉,跟上了那個男人。


  在過去的無數個三月七日,她無聊時都快把這酒店走遍了,甚至連哪裡是經理室哪裡是監控室都知道,這個男人,她自然也見過不止一次。只是每一次,她都沒在此人身上花太多心思,他這樣處處透著精英氣息的男人,跟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根本不會有交集。


  無數個相同的日子裡,唐秋悅的性格跟最初的她早已大相徑庭。最初的她,確實如同她肥胖的外貌一般樂觀、憨厚、溫和,讓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個老好人以及完美的出氣包,但如今,她甚至不會為自己即將做的事升起一絲一毫的罪惡感,有的只是好奇和期待。


  ——她想試試看,跟這樣一個極品精英睡覺是個什麼滋味。


  因為外貌體型和性格的原因,唐秋悅過去的情感經歷一片空白,被困在三月七日後,即便她如今有了足夠的毅力減肥而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也無法實施。願意不認識就睡她的人,她看不上,而她看得上眼的,對方看不上她。


  現在,她盯上了這個男人,而他醉了。


  只是委屈他一夜而已,第二天一醒來,一切都恢復原狀,又是另一個全新的三月七日,他什麼都沒損失,而她獲得了一次或許美妙或許糟糕的新奇體驗。


  希望他別醉得太輕,更別醉得不行了。


  在男人等電梯時,唐秋悅趕上了他,並在他進入電梯后也跟了進去。她站在角落,看著他刷卡按了七樓,她無動於衷。她住的是五樓,但這會兒,她的目的地當然也是七樓。


  男人看也沒看她,等電梯門開后,便走了出去。


  唐秋悅緊跟著他,直到他在一個房間前停下腳步,她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男人拿房卡開門,推門入內,唐秋悅本就注意著他這邊,一見他看不到自己便立即身子一轉,手一伸按住了差點闔上的房門,在房門因沒關而發出警報聲之前推門入內,反手將房門輕輕闔上。


  隨後她望向前方,等著可能有的結果之一——那男人醉得太輕,神智清醒地把她這個不明來歷的胖妞趕出去。


  然而,那男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隨手甩上的門在真正關上前放進了一個居心不良的大盜,他在外面那筆直而清醒的模樣再也不存,一步一踉蹌,好不容易摸到床,便直直地趴上去不動了。


  唐秋悅在門邊待了好一會兒,隨後她取下身旁插著的房卡,房間內頓時因斷電而一片漆黑。早記住房內構造的她來到床邊跪坐,聽著黑暗中床上男人略顯粗重的呼吸聲,輕笑了一聲。


  「我聽說男人真正醉酒時是硬不起來的,如果你可以,我就當你答應了。」唐秋悅湊過去,在男人耳邊低語。


  黑暗中先是一聲低吟,緊隨而來的男人含糊的聲音:「……你是誰?」


  「我呀……你猜猜。」唐秋悅低笑,與她體型不符的空靈嗓音此刻仿若情人在耳邊呢喃,繾綣而柔和,激得人耳朵一陣陣酥麻。


  因此,當唐秋悅的手伸向男人時,他不但沒有拒絕,反而享受似的短促地哼了一聲。


  ……


  六點零分零秒,唐秋悅準時睜開雙眼,豐滿嫩白的雙腳赤著踩在柔軟的地毯上,但當她起身的時候,她愣住了。


  在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循環洗禮之下,能讓唐秋悅愣住的事幾乎沒有了。但如今她眼中所見一切,卻足以讓她一向冷靜的思維產生數分鐘的停滯。


  她剛才起來的床上,躺著一個半邊身子露在外頭的男人,結實緊緻的肌肉藏在白皙的皮膚之下,如同蟄伏的野獸。


  而這裡,也不是她的房間。


  她微微抬頭,注意到牆上的時尚掛鐘顯示時間是三月八日。


  三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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