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067
唐恪第一次明白原來親戚還有遠近之分。
他從小就沒有祖父母, 父系那邊幾乎沒什麼親戚。外祖這邊親戚倒是很多,可他還沒記事,外祖父母就突然去世了。父親則是在病床上痛苦掙扎。在他成長的這幾年裡,母親無暇和親戚往來交際。
他一直以為親戚就是親戚, 都一樣。
但個別孩子的嗤笑和嘲諷的眼神, 讓他明白, 原來……不一樣。在他們眼裡,他這個隔了幾層的「親戚」跟他們都是不一樣。
只是他這時還不曾深刻的去體會這份「不一樣」。韓煙煙對他的溫柔, 像一層面紗,朦朧了別人的刻薄。
昕雅也留宿在莊園,故而第二天一早, 可以送唐恪登船。
唐恪悄悄的告訴她:「煙煙姐姐送了我翔銳X7614的全真機甲模型。」他的眼睛亮晶晶, 全是滿足感。
全真模型,全模擬縮小比例復原, 每一個零件都可以拆卸。說是模型, 裝上能源就是微型機甲, 價格昂貴。唐恪夢想很久了,但母子倆目前的經濟狀況, 負擔不了這麼昂貴的「奢侈品」。
沒想到, 住進莊園的第一個晚上, 就從韓煙煙那裡收到了這樣的禮物。
韓煙煙對唐恪的過度的溫柔, 令昕雅的心裡總是莫名的不安。但這不安若說出口, 就會變得無禮且可笑。
她只能摸摸唐恪的頭, 說:「別忘了謝謝姐姐。」
她俯下身的時候, 唐恪注意到她雪白的脖頸上,有好幾塊紅痕。他不由得微怔。
孩子們都登上飛船,韓煙煙才走出主樓,最後一個登船。小型私家船升到半空,化作一道白煙,消失在蒼穹。
她終於把她的孩子推上了這條最好的路,昕雅感到又是解脫,又是疲憊。
「昕雅——」她聽到男人的聲音喚她。
轉頭,那人只穿了白襯衫,袖子挽到肘邊,站在大門的台階上。樹影搖曳斑駁,乍一眼,彷彿當年的青年。
昕雅卻瑟縮了一下。
男人走過來,站在晨光里,皮膚眼角,也有了歲月的痕迹。
「發什麼呆?」他問。
「剛剛孩子們上學去了。」昕雅垂首,「我也該回家了。」
「著什麼急,第一天轉學,不想親口問問他學校里怎麼樣?」韓家主說著,撩開她的頭髮,撫上了她的後頸。
「還疼嗎?」他低聲問。
昕雅的頭垂得更深了。
韓家主說:「書房裡面有個套間,有我專用的治療艙,已經開了你的許可權,你去躺一下。」
昕雅精神力薄弱,從來就沒往機甲士方向培養過。對機甲士來說如同洗澡一樣頻繁使用的治療艙,對她來說十分陌生。她腳步微動,就要離去。韓家主忽然收攏手臂,將她攬進了懷裡。
他沉默了一下,低聲說:「我沒這麼對過別人……」昕雅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該表示感謝抑或是感動榮幸?但她的身體誠實的瑟縮了一下。
韓家主輕嘆一聲,放開了她。目送她用逃一樣的腳步跑進樓里,他雙手插兜,在晨光中站了一會兒。
他素來沒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性癖。只是昕雅,林昕雅……她破碎的神情,實在令人愉悅。
他低頭點了支煙,抽了幾口,出了會兒神。過了一會兒,輕輕彈了彈煙灰。
唐恪只在搬回東大區的時候坐過飛船,還是大型公共飛船,條件很差。這種私家小型飛船,他第一次坐,心中很是雀躍。和昕雅多說了幾句話,別的孩子都陸陸續續上船了,他才跟昕雅揮手上了船。
一上去,看到坐了大半艙稀稀落落的人。最前面一排的座位是空的,他直接坐過去了。
韓煙煙的弟弟立刻不幹了。
「新來的,後面去!」他喊。
唐恪愣了:「這裡不能坐嗎?」
「那是我姐姐的位置。」男孩眉頭擰成疙瘩說,「你到後面去。」
那裡有兩個位子,就算韓煙煙上來了,他們也可以一起坐。而且……唐恪其實很想和韓煙煙挨在一起坐。但唐恪這幾年跟在母親身邊,受她影響,習慣了對人遇事都避退。如果坐在這裡讓煙煙姐姐的弟弟不高興了……
唐恪只猶豫了一下,就站起來坐到後面去了。這走過去的一路,總覺得有幾個人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笑,可是讓人很不舒服。
韓煙煙並不是起晚了,唐恪上學第一天的早晨,她故意晚到。
新人入群,總是該先體會一下這群中的勢力高低,如何分配。據說在軍隊和監獄,新人第一天晚上都要挨打,道理差不多。何況為了這一天,她之前就做了鋪墊。
上了船一看,果不其然的,唐恪坐在了最後面。
「小恪——」她對他微笑招手,「到姐姐這兒來。」
全船的孩子都朝唐恪看去。這讓他頭皮發麻,可是心裡又十分歡喜。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坐我旁邊。」韓煙煙拉他坐在身邊,還幫他系好安全帶。
又被當成小孩子!唐恪臉都紅了。
他隨了昕雅的好相貌,五官好看,皮膚也白,臉上一紅,羞澀的小男生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欺負呢——韓煙煙如是想。
少女韓煙煙也不是白板,也有人設。大多數時候,韓煙煙的本我控場,但偶爾,人設也會冒頭。這裡的少女韓煙煙,可以看得出來,的的確確是韓家主親生的孩子,有捕獵者的本能。
坐在韓煙煙旁邊,讓這個清晨的航程變得愉快。但這愉快只屬於唐恪,於其他人,就不那麼愉快了。
這些孩子家裡也不是就出不起私人飛船每天接送上下學。辛辛苦苦的離開自己舒服的家,跑到莊園里來住客房,過著處處都要自律、剋制的生活,圖的就是和未來的家族繼承人打好關係,建立感情。這是他們在被送到莊園之前,就被家長耳提面命,反覆灌輸的任務。
只是大小姐不好親近。她從來不喜歡別人跟她坐在一起。連她同父的親弟弟坐過去都得不著好臉。這個新來的遠房窮親戚,他憑什麼?
韓煙煙感受到了艙里的氣氛,她微微的笑了,按下按鈕,令服務機器人送來果汁。她還摸了摸唐恪的頭,對他微笑,為他拉了更多的仇恨。
這些仇恨以後會慢慢積聚。不要小看小孩子,校園霸凌,常常毀人一生。
放學回家能看到自己的媽媽還在,唐恪不能更高興。他這一天有太多的事想告訴昕雅。
「模擬艙是最新型號的,體感靈敏度高達90%!」他興高采烈的說,「爆炸的時候嚇死我了,感覺像真的一樣。」
「模擬艙測試八十分就可以摸真的機甲啦!雖然還是基礎機甲,但我們三年級,只讓上基礎機甲。煙煙姐已經上戰甲了,她真厲害!」
「媽媽,我跟你說,我今天測試六十四分。以前學校的模擬艙靈敏度太弱了,換了這個,我一下沒適應。明天再測,我一定能拿到八十分的!」
唐恪的眼睛都是亮閃閃的,神情中充滿了信心。
他懂事的時候,父親就在病床上掙扎,後來失去父親,他又跟著單身的母親無依無靠。他成長中的缺失,使他敏感、自卑,受母親影響,他遇事也容易先選擇退讓。
昕雅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自信滿滿的樣子,彷彿那些生活中不好的部分對他造成的影響都消散了似的。
昕雅很欣慰,摸著他的頭說:「那你要加油。」
「媽媽,要回去了嗎?」唐恪問。
「媽媽不在,會怕嗎?」昕雅問。
唐恪挺起胸膛:「不會。」
昕雅想起來問:「對了,跟同學相處的怎麼樣?韓家的孩子們,好相處嗎?」
同學其實還好,韓家的孩子……唐恪猶豫一下,韓家孩子中有幾個人對他態度很不對,但他不想說出來讓昕雅擔心。
「大家都很好,煙煙姐姐特別照顧我。」他笑著說。因為提到了他喜歡的小姐姐,他的笑容特別真誠燦爛。
昕雅沒有看出一點問題,她放心了。
離開西區,她猶豫著要不要去和韓家主道別。這時有男僕走過來,問:「您是要回去了嗎?」
昕雅心中一緊,忙說:「是的,能幫我叫輛車嗎?」不經莊園同意,計程車根本進不來。
男僕卻說:「家主讓我為您備車了。」
聽到不是叫她去見他,昕雅鬆了口氣。
韓家主在書房的落地窗后看著昕雅乘車離去,問:「今天怎麼樣?」
「和平時一樣。」韓煙煙頭也不抬的回答。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她從學校回到家裡,還要苦逼的在書房裡學習處理家族事務。
「您給母親那邊加派人手了?還不少?她那邊折損很厲害嗎?尹家比我想的還厲害一些啊。」她說。
韓家主轉過身來問她:「對尹家,你怎麼看?」
韓煙煙說:「我的。」
韓家主:「……」
韓家主走過去給她後腦勺來了一下。韓煙煙呼痛。
「大言不慚放出與自己能力不匹配的目標的人,大多都是失敗者。」他說。
「好吧,說錯了。」韓煙煙揉揉後腦勺,「遲早是我的。」
韓家主:「……」
韓煙煙趕緊轉移話題:「什麼是能放我去母親那邊實踐一下?」
「你想上戰場?」韓家主問。
「最棒的機甲士是在戰場上磨鍊出來的,不是在操場上訓練出來的。」韓煙煙說。
韓家主看著她:「上戰場之前,你得先學會殺人。戰場上不會給你適應的機會。」
「殺人,不是難事。」韓煙煙說。
韓家主撩起眼皮看她。
少女嘴角含笑:「如果我說我殺過呢?」
韓家主皺起眉:「你沒機會。」
韓煙煙的生活日程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她根本沒機會殺人。但……她的眼神……韓家主覺得違和。他這還沒機會嘗試殺人的女兒的眼神,不像是沒見過血的人。
韓煙煙含笑移開視線:「那我什時候才能有機會殺人呢?」
「真著急。」韓家主說,「我第一次想這個問題,是十五歲。」
「說明我比您優秀?」
韓家主:「……」
韓煙煙又一次呼痛。
正經的事情都捋完了,韓家主問:「那孩子怎麼樣?」
「傻傻的。」韓煙煙說,「我給他拉了一身仇恨,他一點沒覺出來。恨不得當我親弟弟。」
「別人呢?」
「大多數都能沉得住氣。我擺明了罩著他,還臉色擺到明面上的,是我的真的親弟。也是服了。」韓煙煙感嘆,有些懷疑的問,「您給他做過親子鑒定嗎?」
「連你都做過。別懷疑了,他就是你弟弟。」韓家主眼角抽了抽,「他媽媽……智商有點低,你忍忍吧。反正我對他也沒抱什麼期望。」
「智商這麼低,按說一定有超凡的美貌才能被您看上,可我看她還沒有昕雅姑姑好看。真不知道您看上她什麼。」韓煙煙嘟囔。
韓家主眼角又抽了抽,忍住了再給她一巴掌的衝動。他也不想跟十二歲的女兒說,當年他喜歡她只有十八歲,舞跳得性感妖嬈,青春滿得能溢出來。那個年齡就是蠢也看起來蠢萌蠢萌的。不像現在,有了年紀,就只剩下蠢了。
劣等基因驅逐優質基因。男女兩人等級相差大的話,基因不好的那個一定會拖孩子的後腿。
他們兩個能生出B+的孩子,一定是因為他的基因太好了。
「誰最能沉得住氣?」他把話題硬拉回來。
「韓鈞、韓緯、韓靜姍。他們三個是看得最明白的人。眼神就透著明白。跟他們在一起很舒服。」
「韓金、韓程、韓寧、韓竟,這四個蠢得像豬一樣。臉上恨不得寫上嫉妒兩個字。」
「韓韻琪、韓紹自作聰明,想通過巴結唐恪的方式來巴結我。」
「其他人大部分能沉住氣觀望。韓銘萱是想鑽營又畏畏縮縮,連這點小膽都沒有。可以的話,把她送回家去吧。」
家族的這些孩子都肩負著和未來家主親近的使命前來。未來家主卻要在現任家主的指導之下,拿他們練手,學習操縱人心。
韓煙煙不覺得無趣。相反,上一個回合她就已經身登家主之位。這一個回合複習起這些多年前的學習內容,依然覺得有趣。
人心和人性,不管什麼時候,不管怎麼樣反覆的鑽研、琢磨,都是那麼讓人著迷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