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藺景年這次專程過來找素安的,車子就停在巷子另一頭不遠處。


  原本照著他的意思,由他送素安到她剛才過來的巷子口,看她上了黃包車走遠了,他再離開。


  可素安堅持要送他。


  「我正好閑著無事,多走幾步也是好的。」素安打量著他身上的西裝,說,「反倒是你,瞧著像是有什麼急事。既然這樣,不如我送你過去。」


  一個「不」字都到嘴邊了,藺景年忽地想到了什麼,卻是輕輕點了頭。


  「也好。」他沉吟著道,「正好等會有事和你說。」


  兩人往巷子另一邊去。


  剛開始藺景年在前,素安在後。行了三四米遠,藺景年回頭一瞧,才發現小丫頭在後面跟得很辛苦。頓時反應過來,他身高腿長走得快,一步跟她兩步差不多。


  「過來。」他朝素安喚了聲,等她和他并行著了,這才放慢了腳步緩緩行著。


  路盡頭是一輛福特車。


  兩人走到車旁后,素安就停了下來,等著藺景年上去。誰知他手搭在了車門上后,非但沒有去打開,反而轉過身來面對著她。


  「怎麼了?」素安只當是有了什麼意外狀況,偏過頭朝車子裡面看了眼。沒發現異常,就抬頭望向眼前的男人,「有什麼事兒嗎?」


  藺景年靜靜的望著她在車旁探頭探腦的樣子。好半晌后,等她綳直了身子重新望過來,他才略一頷首,問,「剛才你那樣不喜沈家老二,是不是沈家方家的親事已經徹底斷了?」


  「那是自然。」素安道,「我不會嫁給沈逸林的。」


  看她那混不在乎的語氣和樣子,就知道她真的是絲毫都不想嫁過去。藺景年的眼中漾起了些許笑意。


  「那你呢?」素安指著藺景年的一身正裝,仰頭問他,「你穿成這樣,是做什麼去。」


  他是軍人,統領一方天地。就算正式場合出席,也一般穿軍裝。這樣著西服,倒更像是參加某個宴席。


  素安覺得好奇。中南幾省的都統大人,難道要在王都統的地盤上參加酒會么?

  藺景年抬指輕叩車身。


  「回廡省參加個聚餐。」他的語氣淡淡,「不耐煩回去后再換衣服,直接穿好直接過去。」


  其實是個相親宴。話到嘴邊,他終究沒有提起。


  他在婚事上一向持無所謂的態度。早年征戰四方,根本沒心思想其他的,身邊一個女人也沒有。現在中南局勢趨於穩定,他也二十好幾了。家裡人催促的急。再說平時有些公共場合,沒有女伴在側,多少有些不便。他就想著,要不結個婚吧。


  藺都統一鬆口,各方都忙活開了。


  眼下將要見面的這個,是各方都最滿意的——藺家人喜歡,家世很好,又出國留過學。


  他以前在宴會上也見過幾次。印象里是個大方得體的人,還不錯。


  認真說來,政治上的聯姻,不需要什麼繁文縟節的東西。差不多就行了。


  不過臨走前,不知怎麼的,他想再看看這個小丫頭一回。本來都要出恆城地界了,他又讓人和藺家人打了個電話,將宴席推遲一個小時,然後開車折返回來找她。


  藺景年正眉間輕蹙的想著,冷不防眼前出現了白皙纖細的手,在他眼前晃動著,打散了他的思緒。


  「有事?」語氣裡帶了無奈,藺景年抓住了那亂動的小手,在他寬厚掌心裡握了握,即刻鬆開。


  「沒事。」素安說,「就是見你剛剛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所以想看看你怎麼了。」


  說罷,她又忽地一笑,「我還是頭一次見你愁成這副模樣。你還說萬事都難不倒你。現在可不就有了讓你發愁的事兒了?」


  少女笑容明媚,雙眸盈盈湛然.

  藺景年沉默的凝視著她。


  這丫頭看似安靜溫和,其實對人多有提防,暗藏機警。也就對著他的時候,她會卸下心防,顯露出本性里的活潑和狡黠。


  男人的無言讓素安愈發疑惑。他專註的目光,也讓她覺得很是新奇。


  素安回望過去,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藺景年卻緩緩勾唇,笑了,「我這次赴宴,不過是去走個過場罷了,沒什麼要緊的,更不值得我發愁。」


  他忽然覺得婚事不應該操之過急。這次赴宴,就當做是僅僅吃頓飯吧。


  心意已定,藺景年打開車門,「來,我先把你送過去。」


  福特車開到警視廳門口停住,離玉寧和黃包車不過十幾米遠。


  素安下了汽車正要過去,藺景年又搖下車窗把她叫住。


  「過幾天我忙完了就來找你。」他說。而後不等素安回答,直接腳踩油門疾馳而去。


  ·

  已經到了十一月,步入冬季。素安出門的時候,方老太太不放心,又讓她多加了一件斗篷。


  原本方老太太還堅持要送孫女兒出門。素安怕外頭冷風吹得老人家身體不舒服,好說歹說把她勸住了。


  黃包車一路往城裡僻靜處行。過了好久,才在一間客棧下停住。


  客棧有些年頭了,外面牆壁看上去頗為破敗。裡頭卻打掃的乾乾淨淨。


  素安帶了玉寧一同上樓去,停在某個房間外,輕輕敲門。


  開門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不高,很瘦。面容尚顯稚嫩,眉宇間流露出和年齡不相稱的沉著。


  蔣岩在這裡等五小姐已經等了很久。開門后趕忙將人讓了進去。


  「信,你應該已經看過了。」素安進屋后,直截了當的說,「我想問問你是意思如何。」


  「我想知道,五小姐為什麼選了我?」蔣岩不為眼前的利益所打動,只堅持著問一個問題,「我身無所長,自認在方家也沒有做出什麼感天動地的大事。五小姐既然買得起房,想必是不缺錢財的。既然如此,您為什麼選擇了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我?」


  眼前的人,正當年少。沒有中年後的穩重果決,現在的他面龐稚嫩,神色間甚至有些張皇失措。


  是了。經歷了那樣被冤枉的牢獄之災,有誰能夠維持住心中的安靜?剛剛出來,想必心裡還是緊張的。


  素安思量了下,沒有用自己先前想好的措辭,而是說,「雖然方家的人很多,但是我信得過的很少。」


  她扶著身側的木桌,在旁邊的椅子上慢慢落座,「你前段時間一直在牢中剛剛出來,恐怕還不知道。大太太和大小姐已經進了監牢,二小姐不在家中,遠出至今未歸。」


  聽她說起方淑婉,蔣岩的眼中劃過憤怒的恨色。


  任憑哪個清白無辜的人聽見冤枉他的仇人時,都是無法維持住表面平靜的。


  素安只當沒有發現他的情緒變化,依然靜靜的道,「前些天我出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


  「嗯。」蔣岩點點頭。警視廳的人已經和他說過了。


  「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素安微笑著說,「那時候我被她們拋棄的時候,境況十分兇險,說差點沒命也不為過。不然,她們怎敢回來直接說我死了?再者,我覺得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只顧青和方淑婷被抓起來,我覺得還不夠。」


  「這種事情,十有八.九是方淑婉想出來的!」蔣岩勃然大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顧青八面玲瓏,卻不夠狠。方淑婷攀附權貴,腦子卻不太好使。只有方淑婉能夠想得出做得出這種事!」


  話一出口,他頓覺失言。神色間滿是驚慌,身軀微微顫抖,望向身邊的五小姐。


  誰料五小姐沒有斥責他,反而點了點頭。


  「言之有理。」素安像是沒有發現他的失態一般,只頷首反問,「所以,現在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找了你吧?」


  蔣岩並非憨傻之輩。不然,他也不會在看到有天大的好處掉在自己身上時還不為所動,依然堅持著問個明白了。


  現在聽聞五小姐的訴說,再想到五小姐以往在家中時候備受難為的種種苦處,他恍然明白過來。


  起身站直,理了理衣裳,蔣岩雙手抱拳,朝著素安深深揖禮。


  「剛才疑心小姐,是我不對。」他歉然的愧疚道,「只是在監牢里走了這麼一遭,再怎樣也不可能如以往一般單純犯傻了。還請小姐諒解。」


  素安朝玉寧望了一眼。


  玉寧上前扶了蔣岩起身。


  「你的顧慮,我知曉。」素安道,「我也是『死了』又回來,才想通了這一切。你不過在牢中多日就能想通,已經比我強了太多。」


  她從包中拿出一摞紙來,放到桌上,往蔣岩的方向推了推,「我在家中沒有可用之人,剛好你現在有空,我就想讓你幫我瞧瞧,在哪些地方買房子比較好。」


  蔣岩躬身拿過那些紙張。


  上面的字跡娟秀,顯然出自女子之手。若他沒看錯的話,這個正是五小姐的筆跡。


  蔣岩悶聲不響的,花費了半個多小時把這些東西大致看了一遍。斟酌著說,「小姐找房子的要求,我已經大概明白。只是一來我剛剛接觸這一塊,不熟悉,需要花幾天多跑跑,到處看看。二來這方面我沒有認識的人,少不得要和人多說道說道,了解下這一行的具體情形。」


  他仔細考慮了下,「還請小姐十日後再來找我。到時候我應該能和您說一下大體的思路了。」


  素安聽后,滿意的點點頭。是個穩重又聰明的,不會輕易應承什麼,而是仔細思索后,給出最為妥帖的答案。


  玉寧卻是看著那些紙上密密麻麻的字,奇道,「呀,你居然認字!」


  沒料到居然會聽到這麼一句,蔣岩臉頰紅了紅,「是。我祖父是秀才,教我識過字。」


  他本想停下不繼續說的,偏頭看到五小姐也是一臉好奇,遂繼續道,「我父親不學無術,毫無長處。祖父去世后,家裡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前年家鄉遭了災禍,家裡人都沒了,我就進府當了小廝。」


  所謂災禍,在這種不安寧的亂世,可能是天災,可能是人禍。


  素安便沒多問。


  玉寧雖然憨直,卻不傻。更何況她看出了蔣岩眼中的哀傷,就沒吭聲。


  臨走前,素安讓玉寧給了蔣岩一個錢夾。裡面零零碎碎的各種面額的鈔票都有,加起來足足有十塊錢。


  蔣岩紅著臉推卻。


  玉寧大力把錢夾往他懷裡塞,「你就拿著吧!小姐說了,你上上下下打點要花錢,你到處走著也要花錢。再說了,你不吃飯不喝水么?不需要買換洗衣裳么?拿著拿著。小姐錢多得很,不缺你這一些。」


  蔣岩沒料到小姐會為他考慮的那麼周全。


  他不再扭捏,臉紅紅的把錢夾收好,低頭道,「多謝小姐。」


  「不必客氣。」素安說,「你好好辦事,每個月我會按時給你月例。往後做得好了,再給你加薪。總之不會虧待了你。」


  蔣岩認真點頭,「小姐放心就是。」


  回去的路上,素安一直在思索著往後的種種計劃。玉寧看她在考慮事情,就沒打擾她。


  直到下了車子回到方家,玉寧才和素安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小姐可真會選人。剛才那個誰,」她考慮著在方家應該不好多提蔣岩的名字,就沒明說,「他一看就是個靠得住的。也挺機靈。不錯。」


  素安就笑,「喲,咱們玉寧什麼時候也懂得看人了?」


  「早就回了!」玉寧拍拍胸脯,「主人身邊待久了,都會這樣!我哥也是!」


  兩人正往二門裡頭走著。突然,素安發現玉寧的面前浮起了一連串的虛影。


  她看了片刻,抿抿唇,問,「玉寧啊,你一般不會吵架的對不對。」


  突然聽到這麼個問話,玉寧有些反應不過來,順口道,「是啊。」


  「那方府裡面,你最看不過誰?」


  「小姐指的是哪方面?」


  「比如。」素安說,「方家裡面有沒有誰,是你會在花廳裡面,當眾指著這個人的鼻子吵的?」


  這個問題太好回答了。


  玉寧想也不想就說,「有。那個叫方淑婉的。」


  聽見這個名字,素安眉端微揚。她正想要叮囑玉寧什麼,就見孫媽出了垂花門朝她們迎過來。


  陽光下,孫媽的面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欣喜。但笑容之下,神色間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五小姐,您回來了。」孫媽上前扶了素安,在她耳邊壓低聲音輕輕說,「二小姐也回來了。正在花廳里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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