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陸家是恆城大戶,陸廳長能力卓身居高位,連大元帥都曾親口贊過他。因此,恆城連同附近地區的各界名流都前來參加了這次舞會。


  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間,陸清城四處尋覓著。


  剛剛他快速換好了衣服又拿梳子理了理頭髮,估摸著自己狀態差不多了,跑出屋尋人。結果別說是剛才那個漂亮的方小姐了,就連自家四妹妹也不見了蹤影。


  請來的樂手已經開始演奏。


  衣著工整的侍者捧著托盤穿梭在屋內,客人們端著酒杯低聲細語。舒緩美妙的隱約飄蕩在寬大的廳里,燈光調得稍微暗了點。這一切,無不昭示著舞會馬上就要開始。


  陸清城在屋裡環視半天,終於在廳中一角看到了個有些熟悉的纖細身影。


  她今日身穿藕荷色百蝶花卉紋旗袍,頭髮簡單綰起,配珍珠首飾。明明不是多麼招眼的打扮,卻因她出眾的相貌和嫻雅的氣質而非常奪目。


  不只是她身邊的人在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就連身邊經過的客人們,也在不時的偷偷看她。儼然成了舞會開始前場中的焦點。


  只不過此刻她身邊坐著的不是陸清悅,而是兩名神采飛揚的年輕男子。他們殷勤的在她身邊說著什麼,她卻淺笑著輕輕搖頭,似是在拒絕。


  「方小姐。」陸清城認出那兩個人也是恆城有名的青年才俊,忙快速走了過去,熟稔的對素安打招呼,「等我很久了吧?」又歉然的對那兩個人點頭笑笑,「對不起,她是在等我。」


  陸家公子約好的女伴,別人自然不好多打擾。


  那兩人歉然的朝素安笑了下,起身離開。其中一個還抽出名片捧至素安跟前,「若是可能,請小姐來參加我舉辦的茶會。不跳舞,只論詩詞。」


  等他們走後,陸清城問侍者要了一杯酒,晃動酒杯品了口。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再次邀請素安共舞。


  「我是真的不會。」素安婉拒,「並非是故意拒絕。剛才清悅還說要給我介紹舞伴,結果也沒能成。」


  她這倒是實話。從小長大的環境是老派家庭,繼母和繼姐雖然摩登,但她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內斂得很。所以這些新式舞蹈,她是真的一竅不通。


  陸清城甚是惋惜。


  樂曲聲已經開始換了,舞會即將開始。陸清城沒轍的攤了攤手,只能放棄,一步三回頭的另尋他人幫忙。


  陸三少都沒能請得動的美人兒,別人就更不敢貿貿然來接近了。


  素安樂得清靜。閑來無事,她看侍者端著的酒杯著實漂亮,問侍者要了好幾杯不同的酒,放到桌上。


  那個男人說過,酒喝多了誤事,傷身且沒有必要。小酌倒是不錯。


  她以前沒有發生意外的時候,在家裡乖順的很,從來沒有飲酒過。後來在鐲中那麼久,更不可能飲酒。


  現在左右沒有事情做。她看著眼前的數個杯子中晶瑩剔透的液體,望著周圍燈光照射而入后它們散發著的美麗炫彩,一時之間居然有些被迷住。鬼使神差的小口嘗了嘗。


  ……壓根沒有別人說得那麼好喝。有的辣,有的微苦,有的稍微好一點可是味道怪怪的。


  噝的倒抽一口涼氣,素安忍不住抱怨,「這東西可真難喝。」


  明明歡快的舞樂聲已經響起,明明周圍已然喧雜一片。可素安還是捕捉到了身後窗帘重重的地方,忽而響起的很低沉的一聲笑。


  緊接著,極輕微的點火聲響起。


  心中驀地升起奇異的熟悉感。她甚至能夠想象得出那修長指尖夾著香煙,香煙頂端燃起微微火光的樣子。


  素安猛然站起來,走到自己坐的椅子後面,刷地下拉開了厚重的窗帘。


  沒有人。


  她不死心,繼續在窗帘后尋覓著。


  可是依然沒有人。


  素安正滿心疑惑著,就聽身後傳來了幾位太太漸漸臨近的說話聲。


  陸太太道,「抱歉,我聽不懂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幾句法語響起。


  「莫雷爾太太剛剛是說,她的紅寶石首飾不見了。之前有人看到你這裡多了一套紅寶石首飾,聽描述有些像莫雷爾太太的。」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因為氣憤,陸太太的聲音拔高了起來,「難道你在說我會盜取了別人的東西嗎?那套首飾,分明是郭太太給我的!郭太太,你幫忙和她們說。」


  「對不起。」郭太太道,「我沒有給過你什麼紅寶石首飾。之前給你的禮物,不是一條金項鏈嗎?什麼時候有的紅寶石首飾?恐怕你記錯了吧。」


  原本素安打算出去的。可是此刻聽了這些對白,她反而開始遲疑起來。


  居然是和紅寶石首飾有關係?在明不如在暗。她決定藏匿在這兒,看看事態如何發展,再另做打算。


  窗帘另一側,房間的角落裡,陸太太眼神瞬間冷若寒刃,刺向笑容和善的郭太太。


  她的那些首飾具體是什麼樣式,在場之人里沒有誰比郭太太更加清楚了。因為這套首飾就是郭太太送給她的。


  這些首飾到她手裡才幾天而已,一次都沒有在公開場合用過。


  當初郭太太和她說起過好幾次,這樣漂亮的定製首飾,一定要在這盛大舞會上第一次佩戴,才足夠光彩耀人,讓人難忘。


  她不缺首飾,自然聽了這樣的話。


  如果不是之前方小姐提醒了她幾句不要佩戴紅寶石的話語,今天可能她就戴著那些首飾來迎客的。


  如今看來,這分明是圈套!


  陸太太突然慶幸起來。幸好她聽了方小姐的話。不然剛才郭太太和莫雷爾太太到的時候,還指不定出什麼亂子!

  現在東西不在身上,起碼有一個緩衝的時間可以利用。


  「您先跳舞。」陸太太和莫雷爾太太說,「這件事情我會查個水落石出,給您個交代。」


  莫雷爾太太搖了搖頭。她是典型的法國美人,雖然已到中年,卻依然美麗端莊。


  「大使夫人想先弄清楚這件事再說。」她身邊的女翻譯向陸太太解釋說,「大使夫人的意思是,首飾雖然並不貴重,丟了也就丟了。可既然知道是有人故意竊取了,就先調查。對於這種品行不端的做法,一定要嚴厲處置。」


  「我問心無愧,憑什麼來我這裡亂搜!我是警視廳廳長夫人,在我家,你們誰也別想亂來!」


  「是嗎?」郭太太湊近陸太太耳邊,輕聲說,「如果是上面要我們查你,你又能怎麼樣?」


  陸太太怔了下。


  趁了這個瞬間,郭太太和女翻譯已經一左一右的將她夾在了中間。兩人幾乎是架住了陸太太的手臂,拖著她往前走。


  看到了這個架勢,陸太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郭軍佐是王都統身邊的人。郭太太的做法,分明是表明了一種勢態,王都統在拿陸家動手了!


  陸太太想要掙脫身邊兩個人的桎梏。可她們的手扣在她的手臂上,用力很大,拽得很牢。


  莫雷爾太太是位淑女,見狀驚訝至極。畢竟她只是聽說陸太太這兒藏了她的首飾而已,並沒有親眼看到。在真正確認之前,她並沒打算隨意這樣嚴苛的對待一位夫人。


  莫雷爾太太用法語快速說了幾句話,連連擺手,示意她們不必如此。她只是想要問問首飾的下落,還說有的話可以,沒有也就算了。


  同來的幾位太太都是和郭太太相熟的,都是王都統身邊親信的家眷。見狀笑著邀請了莫雷爾太太和們她一起跟在後面往前走。


  以往的時候郭太太也時常來陸家玩,所以看到這一些人浩浩蕩蕩往前行的樣子,無論是賓客還是陸家僕從,都下意識覺得這是太太們約好了一起去陸太太房裡玩,並沒有多想什麼。


  陸清悅隱約覺得母親的神色不太對勁,跑過來想要問幾句話,被陸太太用嚴厲眼神所制止。


  ——如果事情是王都統安排下來的,那麼這事兒基本上沒有轉圜餘地。她一個人先扛著就是,斷然沒有讓孩子們跌進來的份兒。


  這時候第一支舞已經結束。


  陸清悅緊張極了,又不敢忤逆母親的意思,趕忙找了陸清城說起自己心中的疑惑。


  她剛說了幾句,身邊響起急促腳步聲。素安的聲音在她側後方響起,「清悅,你可知道陸太太的首飾一般放在哪裡嗎?」


  「我知道,在……」


  「我也知道。」陸清城一改之前弔兒郎當的模樣,神色肅斂,沉聲快速說,「方小姐可是有事?」


  他剛剛看得分明。素安是從窗帘後面悄悄走出來的。而她剛才所在的位置,恰好就是母親剛才在的地方!

  母親回到家后百般誇讚這位方小姐。陸清城相信母親的眼光。母親能贊她許多,說明她值得相信。


  雖然之前陸清悅只簡單提了下陸太太那邊的狀況,可陸清城心裡有了七八分的數。所以特意打斷了妹妹的話。


  「倒也沒什麼事情。」素安說,「不過陸太太剛才說讓我去她放首飾的屋子裡找她,我不曉得具體位置,所以問問。」


  陸清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轉而笑眯眯的和陸清悅說著,「你留在這兒幫忙招待客人。」再朝素安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帶方小姐到後面走走。」


  陸清悅不明所以,「做什麼你去。我去不更好?」


  「她剛剛說不會跳舞。」陸清城道,「我路上可以順便略教她一教。」


  素安一聽就知道陸三少也察覺出了不對勁,不想妹妹擔心所以隨口編了個理由。因此素安沒有揭穿他,略微與陸清悅說了幾句就和陸清城一起往後面那座房子去。


  「我媽的屋子在三樓,離我房間比較近。我屋子後面有個樓梯,因為台階比較短窄,平時沒人走。其實那個樓梯繞彎少,走起來反而快。我們從那裡過去。」陸清城低聲和素安解釋著。


  他們進入後面那座小樓的時候,正好看到郭太太她們上了樓梯。二人趕忙悄悄貼牆繞走,往短窄的樓梯去。


  陸清城身高腿長,一步能邁兩三個台階,跑得很快。他行在前面,時不時的抽空回頭去看素安。


  她心裡分明是著急的,可是眸中神色卻更加沉穩堅定。眼前少女的這份沉著冷靜,讓陸清城焦灼的心得到了片刻的撫慰,慢慢歸於鎮定。


  ·

  一步又一步。住在這兒那麼多年了,頭一回,陸太太是帶著這樣抗拒和反感的心情,走向自己房間的。


  房門近在咫尺。


  她知道這一劫恐怕躲不過去了,心底反而更加平靜。


  陸家自打前面舊朝代時起就已經在恆城了,在本地的根基很深。深到,就連這裡的統治者王都統,也要忌憚三分。


  她和夫君說過多次,王都統不是表面上看著那麼溫和,為人小氣又自私。偏他衷心,從來不曾在背後做過任何對不起上頭的事情。


  說實話,她不知道這件事的起因到底是什麼。


  或者是王都統打算尋借口制住她,來要挾她的夫君陸廳長。也可能是,清和去金陵的舉動惹惱了上面的人,所以那些人打算用她開刀,敲打敲打陸家的同時,也給陸家埋下一個不良的隱患。


  不論是哪一種情況,只要她這邊出了狀況,陸家的境況就會瞬間陷於不利。


  現在夫君不在身邊,她只求這件事只壓在她一個人的身上,千萬別牽連到第二個人。


  陸太太視死如歸般神色悲痛的推開門,手指顫抖,幾乎用不上力。當那些人去看她梳妝台的時候,她雙眼緊閉,完全不敢去看。


  「怎麼沒有?」


  「居然沒有!東西呢?去了哪裡!」


  那些人又急又氣,悄聲議論著。


  陸太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緩緩睜開眼。待到看見屋裡的情形后,也是吃了一驚。


  東西的位置,她記得清清楚楚。可是現在,那裡分明什麼都沒有。


  郭太太氣急敗壞。


  之前她悄悄見過了王都統安插在陸家的探子。她基本上可以確信,就在十幾分鐘前,東西還完完好好的待在它本該在的位置。現在怎麼可能憑空消失?!

  法國大使和大元帥關係很好。原本王都統打算藉機在大元帥跟前尋陸家的麻煩。現在事情出了狀況,該怎麼辦?

  她不信邪,和其他太太們連同翻譯一起,找了各種各樣的借口,把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依然沒有收穫。


  「莫雷爾太太,」陸太太向來沉穩,這時雖不知哪裡出了狀況,但是沒有被別人抓到『把柄』的情況下,她是完全不介意『倒打一耙』的,「您也看到了,這件事情,純屬污衊!這件事情對我來說絕對是一次重大的傷害。我絕不會善罷甘休!還請您幫忙做個見證。」


  莫雷爾太太雖然不會說漢語,卻能聽懂一些。加上眼前情形如何,簡直一目了然。她沒有猶豫,當場點頭答應。


  「我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莫雷爾大使的。」她用法語非常氣憤的說著。


  屋外,小樹林中,素安手中握住紅寶石首飾,靈氣在指尖流轉,滲入到寶石和金飾的細密紋理之內。


  短短几秒間,靈氣已經在紅寶石和赤金的紋理中完全充盈了。素安唇邊帶著淺淡笑意,稍一用力,把手中首飾瞬間捻成粉末。


  「走吧。」素安走出樹林,和等在外面的陸清和說,「我怕誰要和陸太太賠罪去了。她的寶貝祖母綠首飾被我丟了,怎麼也找不到。」


  陸清城回頭望過去。只看到有細粉在空中飛舞,散落。在陽光照射下,它們閃著微光,晶瑩美麗到了極致。


  ·

  首飾事件后,莫雷爾太太非常氣憤。一是因為她覺得那些人純屬無中生有,隨意污衊。二是因為不滿那些人對陸太太做出的無禮而又魯莽的舉動,在她看來,就算心中有懷疑,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做派。


  她當眾訓斥了郭太太幾個人的行徑,直接辭退了跟隨她幾個月的翻譯。甚至放下了話,一定要讓莫雷爾大使把這件事告訴大元帥大人。


  陸太太關上房門,拉著素安的手落了淚。非要留了她吃晚飯,才肯讓她離開。又要讓家裡的司機送她回家。


  至於素安說的東西不記得埋在樹林什麼位置了……


  「就讓那該死的東西消失一輩子吧!找不到了才好!」饒是一向端莊溫柔的陸太太,這個時候也是忍不住爆了粗話,「就那些破爛東西,值當你說什麼賠我?改天我要送你十套首飾才是最應該!」


  而且,是時候整治一下家裡了。她知道,那些人之所以敢這麼底氣十足的來她這裡搜查,肯定是有了足夠的把握。這說明家裡有探子。


  世道不安穩。家裡的任何一個不穩定因素,都要完全滅除。送走所有客人後,陸太太大門一關,開始仔細清理。


  「等下。等一下。」素安剛剛上車,就有人不住的拍打車窗。


  居然是陸清城。


  「我送你回去。」陸清城急吼吼的套著西裝外套,和素安說了聲,上前去看駕駛座的門,對司機說,「你下來!」


  即使是平時,素安也不可能任由陸三少胡鬧。更何況,今日她還有旁的事情做。如果是陸清城跟著,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你先回去吧。」素安制止了陸清城想要開車的舉動,「今天陸太太心情不好,你多陪陪她。」


  陸清城側頭朝她勾了勾唇角,「你不知道我媽現在心情多好!恨不得放煙火慶祝!」頓了下,他語氣溫和下來,「這事兒還得多虧了你。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眼前少女做事機敏果決,陸家現在是個什麼情形還很難說。


  這般想著,陸清城深深看她一眼,愈發打定了主意要送她。


  眼瞅著陸三少就要進車往駕駛座上坐了,素安忽然冒出來一句,「今天那個高腳杯放是什麼酒?我很喜歡,你送我一瓶可好?」


  今日陸家得了她的幫助才安然無恙。別說是一瓶酒了,就算是一棟樓,陸清城也捨得送。


  他當即下了車,快步往屋裡去。


  誰知還沒進屋呢,身後不遠處就傳來了車子啟動的聲音。再一回頭看,司機不知何時已經被叫了回去,正開車往外走。


  而方五小姐,則是一臉滿足,在開著的車窗口,遙遙的笑眯眯的朝他揮手再見。


  陸清城遠遠的目瞪口呆的看著,一時間緩不過神來。


  ——她就、她就這麼明目張胆的誑他?!


  ·

  素安坐車從陸家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途中路過一條小河,夜風吹動河水,泛起陣陣漣漪。


  這兒沿途有燈,又離方府不遠。素安讓司機在這裡停了車,順著小河慢慢行著。


  剛開始,玉寧還在她的身邊嘰嘰喳喳。沒多久,玉寧就止了話語,只悄無聲息的跟著。


  素安渾然不在意,只徑直往前行。


  冷風從側後方吹過,打散了她的長發,挾帶來清冽的煙草清香。身後,有沉穩腳步聲漸漸而來,在離她一米多遠的方位不遠不近的跟著。


  素安淺淺笑著,並不回頭,只問了句,「之前在陸家的時候,是你吧?」


  好半晌,都沒有人接話。她依然不在意,自顧自的踢著河邊的石子兒繼續走。


  長久的沉默后,等到她踢累了改為撿著鵝卵石玩,身後方才傳來淡淡的低沉男聲。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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