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夜色下,幾名身穿黑色制服扣皮帶的警員正在客廳外的大樹下說話。月光微明,照到他們黑色警帽的白邊帽牆上,沒來由的增添了幾分冷凝的肅殺之氣。連帶著這秋夜的風,也有著透入衣裳的凜冽了。


  顧青和方淑婷肩膀縮了縮,不敢繼續細看。


  方瑞則盯著他們佩戴的三角武裝帶,脊背上驟然冒出來一層冷汗,小腿肚子忍不住的開始打哆嗦。


  這幾個人,不是普通的警士,而是警官!


  方老太太也發現了這一點,愣了下,壓低聲音,「那麼晚了,他們竟然還屈尊抓人?」


  警視廳的人什麼身份?都是帶著傢伙的『大爺』們,走到那裡都是橫著的。沒有上面的命令,他們不可能會加班加點的去做事。


  更何況這幾個人都是有官銜在身的,更不會輕易浪費自己的休息時間來做這種小事。


  「對啊。」方淑婷並不知道老太太話中透著什麼意思。她暗鬆了口氣,臉色迴轉了些,喃喃說道,「警員們怎麼會在晚上為了這些小事出動。說不定這些人是假冒的呢。」


  顧青聽了老太太的話后卻是悚然一驚,肩膀縮得更緊了。


  「沒有腦子的東西。」方瑞趕緊停住步子回頭說了大女兒幾句,提醒她,「等會兒小心點!別亂說話!」


  方家是做生意的,為商者,最怕的就是被這些官爺們盯上。


  見了諸位警官,方瑞自然的賠著小心。先給每個人敬了一支煙,親自點上,才哈著腰問:「不知各位今日前來的目的是——」


  「剛才已經和人說了。」為首那人三十多歲的年紀,方臉,眉毛很粗,雙目炯炯,「方小姐的事情,你們總得給個交代才行。」


  方小姐?

  方瑞一愣,下意識的回頭去看。


  顧青以為老爺是在看她,走上前擠出個笑容,弱聲弱氣的和警官們解釋,「我們真沒做什麼。就是不小心認錯了人,真的是認錯了人。淑婷啊!這事兒你最清楚,你來和警士們說下。」


  雖然方家在恆城是大戶,卻一直都是從商。方瑞倒罷了,平時做生意,總需要和各種官爺打交道。方老太太年輕時候,巾幗不讓鬚眉,做生意的本事不亞於已故的方老太爺,所以老太太也能認出這些人是什麼身份。


  可是后宅里其他人就不同了。


  顧青平時交往的太太們,都是商戶家的太太,基本上沒機會結交官太太。如今見到了這些警視廳的人,她也搞不清楚情形,只想著趕緊脫身才好。


  方淑婷之前護著媽媽,那是在自家爸的跟前。現在警視廳要抓一個人過去,她自然不願意攬下來這些事兒。


  方淑婷沒順著顧青的話來說,反而道,「其實具體的情況我是不知道的。我膽子小,跟在後面,什麼都不清楚。」


  「當時在後面的是我啊!」顧青顧不得手疼,用手肘推了推大女兒,「當時你和淑婉在前頭,不是嗎?」


  方淑婷的手也受了傷,被媽媽這麼一撞,手腕疼得厲害起來。可她硬是憋著口氣低著頭,也沒接話。


  顧青氣極了,聲音拔高了些,「你這孩子怎麼回事!想賴到我身上不成?」


  「我沒有!」方淑婷忍不住反駁,「從始至終都是你們在討論那些事情,我只是聽著而已!」


  「什麼叫我們在討論!我們……」顧青說了兩句,忽然察覺氣氛不對,趕緊閉了嘴。臉上火辣辣的熱,一來是被大女兒氣得,二來是因為回想起剛才那番話,總怕有什麼疏漏。


  警官們倒是淡然得很,氣定神閑的說,「當時你們有三個人在。」他們只作陳述,並不問話,顯然是早就知道了這件事的很多細節,「另外一個人呢?」


  顧青柔柔弱弱的絞著自己的手指,不吭聲。


  畢竟多年的夫妻,方瑞看到她這副模樣,想到她平時溫柔小意的樣子,到底有些心軟,主動幫她說,「前天正好是親家公做壽。路途遙遠,我們為了孩子的親事,走不開。淑婉開著家裡的車,代表方家去給她外公祝壽去了。」


  警官們仔細聆聽著他的話語,沒有嫌他絮叨,認認真真一字不漏聽了。


  微微點了點頭,其中一人和同事們低聲說,「這個二小姐會開車。」又問方瑞,「當時她們出去,就是她開的車?」


  「啊?啊,對。」


  「你們家幾輛車?」


  「就這一個。」


  方瑞和方老太太她們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些人專門挑這些問是什麼意思,卻不敢開口去問。


  顧青和方淑婷提心弔膽,兩個人誰也不看誰,低著頭只望向地面。手心裡汗津津的,濕乎黏膩得很。


  夜,靜悄悄的。


  當警官們不主動詢問時,在場幾人也不敢斗膽去貿然說話。周圍寂靜得只能聽見樹葉的沙沙聲。


  正當氣氛緊張到極點的時候,突然,為首的那位粗眉毛的警官「咦」了一聲,揚聲問道:「請問是方五小姐嗎?」


  聽見他的話語,所有人都回頭望過去。


  院中側邊的小徑上,少女正步履輕盈地緩步而來。溫柔月光輕輕落在她的身上,柔化了她的五官,少了些嫵媚,增添了溫婉,倒是別有另一番極致的美。


  素安走到眾人跟前,「正是我。剛才我帶人把七弟送回院子去了,耽擱了時間,這才過來。請問您是——」


  「鄙人姓鄭。」鄭警官摘下警帽,微笑著欠身行了個紳士禮,「受人所託,專程來幫您看看前幾日的案子是怎麼回事。」


  誰也沒料到,這位官爺居然會以這樣謙遜的低姿態來和方五小姐說話。


  畢竟家中就算是年長如方老太太,也是絲毫都不敢在這些官爺跟前造次的。


  方瑞忍不住重新仔細打量自己的小女兒。眼前的漂亮少女,分明就是他的孩子沒錯。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之前沒有認真看過她的關係,還是說,她真的短短時間內變化很多。


  他總覺得,這孩子的相貌明明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可是舉手投足間,卻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原本的她雖然好看,但也只是好看而已。


  如今的她更為淡然隨意,姿態慵懶。顧盼神飛間,有種讓人眼前一亮的驚艷。


  素安察覺到了方瑞探究打量的目光。


  不過,在鐲中百餘年的時光,早已磨鍊得她心志堅定。又因體內靈氣充足,她愈發不在意這般無關痛癢的小事。


  素安平靜的朝鄭警官笑了笑,「真是多謝您了。這麼晚,還麻煩你們過來一趟。」


  警官們連說沒事。


  見到素安被這些人恭敬以待,方淑婷氣得牙痒痒的,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顧青也是心裡頭憋著一股子火,眼紅的很。但她還是按捺住脾氣,好生說,「五丫頭,你快和他們講講,本來就沒什麼事兒,純屬誤會。都是一家人,哪裡來的案子可說。」


  素安但笑不語。


  鄭警官捏著方瑞給點的那支煙,問顧青,「此案肯定有個主謀,你跟我們走一趟,還是她?」說著朝方淑婷抬了抬下巴。


  顧青連忙搖頭,「這不是案子,真是誤會。」生怕自己這句話沒有表明態度,她含糊道,「反正沒我什麼事。」


  「那你呢。」鄭警官又問方淑婷,「你覺得我帶誰過去好?」


  方淑婷記恨著剛才媽媽一次次把事情往她身上推,直接說,「我做女兒的,凡事總得聽我媽的。」


  顧青氣得白了她一眼。想訓她幾句,顧忌著警員們在,沒敢。


  「不如這樣吧。」鄭警官猛吸了最後一口煙,把剩下半截丟在地上,踩熄了火光,「你們倆都跟著走一趟。等過幾天那個方淑婉回來了,讓她開車去廳里接你們。」朝方瑞一點頭,「就這麼定了啊。」


  方瑞不敢反對,猛朝素安使眼色,期盼著素安幫繼母和姐姐說幾句話。


  素安沒有搭理他,反倒是上前一步,和鄭警官說,「事情既然和我有關係,想必我也要去警視廳錄一份口供。不知什麼時候過去合適?」


  鄭警官本想說不用了,這些繁文縟節的東西哪裡需要麻煩她?


  轉眼看到那方老爺眼珠子亂轉的樣子,鄭警官改了主意,說,「五小姐如果有空的話,明天過來一趟吧。如果沒空,後天也行。」


  素安就和他約好,把時間定在了明日的早上十點鐘。


  回去的路上,方老太太悄聲問素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怎麼鄭警官還特意問起她來了?

  方瑞在旁邊支棱著耳朵聽。


  素安不想奶奶多擔憂,沒有多解釋,只簡短道,「之前我受了傷,暫住在薛醫生那裡。」


  別的一個字沒有多提。因為之前她回來的時候已經說起過,自己遇到的是哪一位薛醫生了。


  不是她想欺瞞奶奶。而是很多事情,她無從解釋,也不能說太多。


  薛醫生的地位,方老太太也是清楚的,聽到后安心了下來。只是想到大兒媳和大孫女的行為,又不禁怒從中來。


  方瑞卻是默默的嘆了口氣。


  之前他聽說素安手裡有一把槍,本還想著借著這次素安讓顧青和大丫頭都進了警視廳這件事,把那好東西給要來,自己留著用。


  想到薛醫生,再想到剛才幾位警官……現在他只能歇了這個心思。


  ·

  第二天天氣不算太好。雲層有點厚,擋住了燦爛的陽光,整個天地間陰沉沉烏蒙蒙的。


  方老太太怕會下雨,讓玉寧帶上傘。


  素安笑著推卻。


  「不用了奶奶,」她道,「應該不會下雨的。」


  「這你都能知道?」老太太看素安耳後有幾根髮絲垂了下來,親自選了個夾子,親手給她夾好,嗔道,「未雨綢繆才是正經。萬一下了,回不來怎麼辦。」倒也沒逼她必須帶著了。


  玉寧把傘交給了孫媽,和老太太解釋,「萬一真下了,讓鄭警官他們送小姐回來就是。沒事兒的,淋不著。」


  她哥哥是主人身邊的侍衛,她也跟在主人身邊有段時間了。


  主人身份尊貴,別說那些個什麼警官了,就算是警視廳的廳長,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的。


  她接了主人的命令守護五小姐,就把五小姐看得和主人一般尊貴。所以,並不覺得讓警官送小姐回來有什麼不對。


  但她那話在方老太太聽來,可是大為不妥當的。


  「能不麻煩警官的時候還是別麻煩人家。」老太太拉著素安的手殷殷囑託,「萬一有需要的話,讓玉寧回來說一聲,奶奶幫你想辦法。」


  其實素安身邊原來也有兩個丫鬟伺候。不過素安回來后,不喜別的人跟在身邊,只讓玉寧跟著。老太太有什麼事兒就只能吩咐玉寧了。


  素安知道奶奶為她好,除了帶傘的事情外,不論老太太和她說什麼,她都一一應下來說好。然後在老太太依依不捨的目光里,坐了黃包車去警視廳。


  車子能坐得下兩個人。素安喚了玉寧一起坐。


  玉寧也沒扭捏,跟著坐了。在她看來,反正是小姐吩咐的,這樣挨得近了能夠更好保護小姐,沒什麼不好。


  車子行駛的時候,素安把一個小瓷瓶塞進了玉寧的手中,輕聲說,「你把這個讓人給他送過去。」


  這個『他』是誰,不言自明。


  玉寧應了一聲,小心翼翼放入身側袋子里收好。


  到達警視廳門口的時候,剛好有一輛汽車也停在這兒。汽車上下來一位太太,約莫四十多歲的年紀,頭戴點翠如意紋珠花鳳尾簪,身穿絳紫色十樣錦妝花遍地金通袖襖。目光柔和,溫婉華貴。


  玉寧先跳下車子,給了車夫錢幣,又扶了素安下來。


  那位太太頭次見到丫鬟和小姐居然同乘車子,甚是稀奇,不由得朝素安這裡多看了兩眼。


  素安發現了,站穩后回給她一個微笑,「太太的發簪真是別緻。恆城裡現下應該沒有哪位師傅能做出這樣好的點翠手藝了。不知太太這發簪是祖傳下來的,還是說在外地定製的?」


  當年故去前,她本就喜歡古風古韻的飾物。後來所在玉鐲,乃是傳承了上千年的,孕有古時靈氣,使得她對這些舊式打扮和飾物,更多了一份親切感。所以這些話說起來當真是情真意切。


  畢竟現在的人大都追求摩登。乘得起汽車的人家,很少還作這樣傳統舊式打扮的了。


  那位太太也是見慣了各式各樣人的。


  和有些為了接近她而刻意做出喜歡模樣的人大為不同,她能自然而然感受到,眼前少女言辭中的懇切之意。


  她笑容中帶了讚許,溫聲說,「這簪子是我夫君從金陵帶來的,前年送給我做生辰禮物。其實禮物不止這一支簪子,是一整套的點翠首飾。」


  見眼前少女眸中現出驚喜之色,她不由得笑了起來,「若是有機會,我帶你看看。」


  有沒有機會,就要看緣分了。她不可能只因為第一面感覺投緣,就貿貿然帶人回家去。


  素安並不在意她的疏離態度。親人之間都能惡意滿滿,使計謀害,更何況是素不相識的人?對陌生人存有戒備,是人之常情。


  「太太真是好福氣。」素安自然的撇開『看看』這個話題不說,道,「您先生對您這樣好,千里迢迢過去,只為了給您買禮物。」


  看她這樣識大體,那位太太笑容更深了些。見素安也是要進警視廳去,她索性與之同行,多講了兩句,「他哪裡是專程給我買禮物?不過是我生辰要到了,他剛好又在金陵而已。」


  「那也是對您極好的。」素安說,「像我爸,都不見得知道我喜歡什麼。」


  這話里透著和她十幾歲年齡相符的嬌氣。太太包容的微微笑著,輕嘆道,「父親和夫君怎能一樣?」看看這位小姐應該是還沒有嫁人的,她就又換了話題,「你來這裡做什麼?」


  「來找鄭警官。」


  「這可真的是巧了。」太太道,「我也來找他。」


  說著話的功夫,兩人已經進了警視廳的門。


  守在門口的保安急忙給兩人端了茶來。


  「陸太太,請用茶。」


  「這位小姐,請用茶。」


  陸太太問保安,「鄭亮在哪裡?」


  「還在裡頭開會,為了昨天剛接的一個新案子。恐怕還得勞煩您多等個十幾分鐘。」


  茶水太濃,素安喝著不太習慣,小口小口的抿著。


  「這個怪我。」等保安走遠后,陸太太輕嘆著說,「我們以前剛剛成親的時候,還是舊時代。我住在鄉下,喝慣了濃茶。現在時代好了,什麼都摩登起來,我也跟著變了不少。只不過這口味重的習慣,改不了。茶要濃的,菜要鹹的。」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盯著窗外在樹上跳動的麻雀,眼神中透著懷戀,顯然是在回憶那故去的時光。


  素安正捧著茶杯靜靜看著陸太太。很突然的,在茶水升騰的熱氣中,她的眼前掠過了一些虛影畫面。


  居然是和陸太太有關的。


  素安眼眸半眯,正想要再看一遍這些畫面時,卻被忽然而至的一聲驚呼給打斷了思維。


  「廳長夫人!」鄭亮大跨著步子,面露欣喜的朝向沙發這邊快速走著,「您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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