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番外一
距離去高中報到還有一周的時候, 林謹承叫包曼盈帶他到小街。
他獨自去過兩次,沒走太深,知道裡面什麼樣的人都有,不想誤闖麻煩, 那些錯綜複雜的巷陌彷彿頃刻就能吞噬一個人。
包曼盈找來兩輛摩托車, 問他去那幹什麼。
他騎上去, 隨口說:「逛逛。」
包曼盈嗤笑。
她不信, 他也懶得解釋。
車子和他的衣褲都是黑色,子彈一樣穿透沉沉的夜晚。
從外表看,林謹承有了成年人的身高, 可以輕鬆駕馭一輛摩托車。他專挑少有人走的路, 放任引擎和心跳的轟鳴, 對包曼盈在後頭不停閃燈示意裝看不見。
潘蘊慈離開家裡五年了,林謹承一直記得她說,最初是在小街認識林肇言。
他想那地方一定是地獄, 不然怎麼會結出那樣的孽緣。
明明知道去看了也於事無補, 改變不了什麼, 但他就是反覆被「想看」的念頭折磨著, 要見識他們故事發生的地點。
難以啟齒的, 或者說,連林謹承自己也不願承認,內心深處想體會林肇言見到那地方的反應。
要是他體會到了, 是不是能幫助理解潘蘊慈為什麼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走的那天是他生日, 特意帶他逛了商場, 從頭到腳買齊兩身。在快餐店停歇的時候,潘蘊慈借口去洗手間偷偷溜掉,跟前來接應的人會合,把林謹承留下。
後來才聽說她也不是省油的燈,早就鋪好足夠一架飛機開過的後路,轉走了不少錢。而她傍上的男人勢力之大,林肇言無可企及,所以兩人的離婚手續辦理順利。
林肇言人財兩傷,離婚後一蹶不振。
林謹承倒沒什麼反應,平靜地接受一切,拒絕了潘蘊慈帶走他的要求。
拒絕聽她一遍遍解釋那時多麼無奈,如果不是以「為兒子慶生」為理由,根本不能獨自出門。
林謹承就是忘不了可樂里徹底融化消失的冰塊,和小蛋糕上燃盡的字母蠟燭。
蠟油像蜿蜒的淚水,滴落奶油上,匯聚醜陋的形狀。
很快又凝固。
一併攫走了體溫,他手腳冰涼。
*
摩托車速度帶來的興奮感攀到頂峰,小街近在眼前。
路邊的人變多了,林謹承不得不減速,這讓他非常掃興。
停車后,包曼盈氣急敗壞地罵他開那麼快,找死啊?
林謹承放好頭盔沒說話,嘴角噙一抹不羈笑意,雙手揣進褲兜里,打直後背,長腿邁開柔軟的步,貓一樣閑散地走入小街。
早過了立秋,潮熱的風依舊把人裹得難受,片刻悶出一身汗。
林謹承報了個地址,包曼盈又點一支煙,不吭聲地在前方帶路。
她從少管所出來才半年,跟著媽媽收租,偶爾讓叔叔帶著參加飯局,和各方大佬混個臉熟。
年初林肇言一展重整山河的雄心,不願眼睜睜看鴻海飯店就此沒落,聯繫起舊相識,包曼盈便是在其中一張飯桌上認識林謹承。
她承認這男孩子生得漂亮,放到過去,甘願被他欠一屁股風流債。
可惜林謹承小她兩歲,還在讀書,而包曼盈早早地混社會,厭倦了談情說愛,那還不如賺錢。
想到這,她回頭拿他打趣:「我們小街的女孩子不好惹,你要是看上誰,可以找我幫忙啊。」
話音剛落,前方的岔道突然衝出一伙人,圍住一個披頭散髮的女生。
他們像一群兇殘的惡狼,恨不得將她撕咬乾淨,卻又忌憚那女生手中的磚頭。
她雙目赤紅,全身上下沒一塊好處,伸手胡亂地指,「誰他.媽敢過來,老子跟她同歸於盡!有本事就試試我敢不敢!」
另外幾人也都是女生,同樣掛了彩,沒佔到丁點人數的便宜。
雙方身形和年紀相當,見把對方逼到窮途末路,豁出命去,自然不能輕易上前。
林謹承停下,抱起手臂,饒有興緻地旁觀。
對峙一陣,人多那方只顧打嘴仗,嚎兩聲「聞螢你等著」、「有本事你他.媽砸」,卻半天不見下文,慢慢落了下風,最後灰溜溜離去。
林謹承有些失落,寧願她們真打起來。
他本人並不暴力,一天說過的禮貌用語加起來能湊篇千字作文。
他只想看那個女生反抗,畢竟每天都在期盼心臟停止跳動,但沒有勇氣實踐,內心對「熱烈活著」這種事抱持驚嘆與好感。
「怎麼?看上她了?」包曼盈扯動嘴角,挑起眉毛看他,「才搬來兩年,我認識的,要不要給你介紹?」
那女生不復先前的勇猛,扔掉磚頭,垂頭喪氣地抹眼淚,拖著滯重的腳步走遠。
林謹承收回視線,把肩一垮,懶洋洋地說:「不勞煩了,沒興趣。」
這一天,距離去高中報到還有一周。
距離他看到空間日誌里聞螢的名字,還有一年。
*
身為一名優等生,林謹承的記性非常好,單詞和詩文背一兩遍就能拿下。當視線觸到「聞螢」的瞬間,他立時從腦海中打撈起那張花臉。
忍不住留意起每次月考的年級排名表。
意識到在期待她的告白,林謹承並沒有馬上行動。
坦白說,還有點抗拒這個念頭,他始終不信人和人會出於天然的好感接近,並一以貫之地保持初心。
那些花痴少女找他告白,一些出於碰運氣,一些出於做他女朋友很有面子的想法,還有一些說什麼把這份心意傳達出去就夠了。
被他刻薄拒絕後,她們大多哭哭啼啼地跑走,更有甚者揚言報復。
他笑。
這算什麼愛?
她們了解他多少?
還在做夢吧?
這讓他忽然想通,為什麼林肇言要依心意打造作品——沒有絲毫不契合的障礙,從身體到心靈每一寸都屬於自己。
不清楚聞螢是不是這樣的花痴少女,但若成為他的作品,將不存在任何顧慮。
不過林謹承隨即打消了這種想法,因為林肇言荒唐的行為,他厭惡女性的身體,最嚴重的時候,看到班上男生分享的那種圖片都反胃。
直至高二上學期的運動會。
那天上午開幕式結束后,林謹承坐回班級區。
他沒有報名任何項目,把椅子搬到樹蔭下,躲避煌煌烈日。
樹下剛澆過水,蒸出泥土的氣味,林謹承沒骨頭似地倚靠樹榦,看向籃球場上一片人快融化在蜜色的陽光里。
手裡搖的扇子是同桌給的,隨動畫雜誌附贈,林謹承有一下沒一下地扇,愜意得連口渴都懶得去買水。
學校女生們碰壁太多次,對他已然敬而遠之,從林蔭道走過時,僅僅朝他投去留戀的目光。
很快來了個掛羊頭賣狗肉的。
不消轉頭都知道,諸如「可以了嗎」、「夠近嗎」和「一定要全身喔」這般窸窸窣窣的動靜提醒林謹承,聞螢來了。
他忍不住坐直一點。
然而聞螢和方沐海不時被各種事情打斷——和同學打招呼,扭頭去聽廣播的班級通知,重新調整站姿。
林謹承的背挺到快要僵硬,心中無名火起,恨不得沖他們大喊:「到底照不照啊!做事情專心點好嗎?」
這麼想著,他下意識轉頭去看。
聞螢正好張開雙臂。
短短一剎,林謹承的視線直直穿過她短袖的袖口。
杏色胸.衣撐起飽滿的弧度,邊緣落下陰影的曲線,袖口處的皮膚白皙,再往外受日晒稍微深一些。
他眼睛還盯著,遺憾那條手臂馬上垂下,沒給更多的機會。
於是轉回頭來,配合她拍照。
心跳卻喪失一貫的頻率,如上漲的潮水拍擊礁石,衝出激涌的浪花。
林謹承花了半分鐘釐清,他對聞螢可能並不排斥。
可能。
*
非要說家庭帶給林謹承的正面影響,必然是潘蘊慈從未放棄自己,忍辱負重那麼多年,假意討好林肇言,放鬆他的警惕,離開時轉移的財物讓他元氣大傷。
手段合法,她拿得也理直氣壯。
這或許是林謹承自我厭棄,但從沒真正嘗試自殺的原因。
就算被扼住脖子,也要努力掙脫。
高二學年結束的時候,聞螢的成績差到別說告白,想觸摸二本線都岌岌可危。
暑假郁素搬來本市,找林謹承問物理題,順口說搞定了轉學的事,在為分班發愁。
「三班。」
「誒?」郁素抬頭看他。
林謹承眼中藏有隱約笑意,語氣平靜:「平行班都差不多,你不如去三班,就在我教室樓下。」
郁素媽媽早兩年來鴻海飯店上班,郁素以前放假探親,認識了林謹承,和他一起聯機玩過幾次電視遊戲,知道他成績好,性格沉悶,不易和人親近。
聽了他的話,郁素若有所思地點頭。
林謹承又說:「你有我號碼嗎?可以加一個,在學校不能打電話,發簡訊就好。」
郁素便拿出手機,通訊錄里「L」那一欄只有一人,是她心心念念遠在北方上大學的學長。
加上林謹承,就變成兩人,她嘟著嘴,為破壞了唯一性還有些不樂意。
林謹承不以為然。
行動悄無聲息,他像潛伏密林深處的虎,藏起陰森的犬齒,從容沉著地接近。
一旦決定要做什麼,他從無失手。
不管是通訊錄,亦或是那件穿一次就要洗的校服。
除了要拿郁素做幌子,消除他對女性身體的心理障礙。
事實上在摸聞螢的手臂時,林謹承不斷告訴自己,只是把她當成作品。
用語言迷惑她,籠絡她。
臣服於他。
林謹承差不多把自己催眠了。
要不是方沐海隔三岔五地出現,在小賣部門前攬過聞螢的肩,晚自習拖住她以至於遲到夜跑,他們在同一個班裡坐著,每天有那麼多時間相處。
一想到這,林謹承就希望方沐海人間蒸發。
各處關節忽然變得僵硬,他的身體在緊張中凝固。
傍晚五點半,林謹承等在多媒體中心后的小竹林,微風吹動竹葉的簌簌聲劃過耳際。
他低頭倚靠牆壁,雙手揣進褲兜,徒勞地試圖將自己嵌入牆裡。
當聞螢放輕的腳步聲傳入耳,林謹承的心跳轟然作響。
他想他可能生病了。
中午吃壞肚子。
哪裡不正常。
直到少女踮著腳尖,吐出嘴裡的吸管,小心翼翼地問:「要……要開始了嗎?」
他抬頭。
聞螢漆黑的瞳仁中央,再沒有其他人的影子。
只有他一個。
林謹承的心慢慢安定,他伸手夾取汽水瓶里的吸管,眼睛眯了眯,說:「嗯。」
塑料吸管緩慢滑過她領口的一小塊皮膚,緊閉的閘門打開,他控制不住地湧出更多的衝動,比如想撩開她的衣服,想抱她,想用指尖刮蹭她的嘴唇,想親吻她。
林謹承想,他和林肇言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可能喜歡她。
愛確實是宇宙中最大的不穩定因素,肆意襲中人的心臟,完全沒有規律可依,任其痛苦麻痹。
自此陷入對她暗無天日的迷戀,與一天比一天更加害怕失去的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