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清婉柔軟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室內, 聽來天真, 問出的卻是世上最殘酷的問題。


  英王的表情瞬間凝固, 勾起的唇角下壓,緊緊抿起,眼中再無半分笑意。許久,他的聲音淡淡響起, 不帶一絲波瀾:「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氣氛一下子沉滯下來,壓在人心上,沉甸甸的彷彿要叫人窒息。輕城好不容易積累的勇氣瞬間消失,低垂下頭, 不敢再問了。


  英王抬眸,看到的便是小公主垂頭喪氣的模樣,螓首低垂, 玉頸微彎, 交疊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 用力得指尖都發了白。


  不過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知道什麼,自己何必遷怒於她?英王的心沒來由地柔軟下來, 突如其來開了口:「這是我亡妻的遺物。」


  咦?輕城抬起頭,驚訝地看向他。


  英王恍惚了一瞬,眉梢眼角都柔和下來,帶著繾綣:「當年我在落難時遇到她, 銀錢用盡, 靠著典當這支簪子支撐過了好幾日。可我知道她其實很捨不得, 在把簪子拿出去的前一天晚上,還偷偷哭了一場。」


  他顯然不擅長傾訴,幾句話說得又慢又澀。


  回憶並未褪色,緩緩展開:小姑娘趴在桌上,望著手中的芙蓉簪,明月皎皎,照亮她淚光盈盈。他看在眼中,知道她的不舍,可恨當時卻無能為力。等他的人找來,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當鋪把簪子贖了出來。


  得回芙蓉簪的那一天,他滿腔欣喜。私心裡,他一直期盼著,能有一天親手幫她把發簪插回鬢邊,換取她展顏一笑。


  可他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他失去了她,從此,只能在午夜夢回之際偶爾看到她的笑顏。


  輕城卻是一頭霧水:不是,當初難過是難過,她怎麼不記得自己哭過?他到底腦補了什麼?

  英王見她呆愣愣的模樣,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張神態相似的面容。他的唇角不知不覺慢慢勾起,笑著笑著,漸漸發苦:他犯下了大錯,沒有保護好她。當他衝進新房,看到她倒在血泊中,那一刻,當真是心膽俱裂。


  輕城怔怔地望著他眼中的黯然與死寂,恍然間似乎明白了什麼,輕聲問道:「我聽說她是被一個湯圓……」


  英王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是我害了她。我太自信了,以為自己能掌握一切,卻讓她陷於險境之中。」


  他的聲音聽來依舊平靜,其中的絕望與悔恨卻撲面而來。這些話,他藏在心中太久,今天,卻莫名地全部說了出來。


  這一刻,輕城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和絕望,他不希望她死!

  一個從不敢想的念頭忽然從心底閃過:她一直以為他對自己是無情的,可如今看來,顯然不是。他不知道她的秘密,根本沒必要在她面前作偽,莫非她從前全搞錯了?

  他和太后的那些話,套用在莊家小姐身上固然可以,可若是主人公換成自己,似乎也是毫無違和感的。唯一想不通的,她的存在,如何能成為對付莊家的工具?


  可有一點很清楚,如果是這樣,她和他的婚事顯然從一開始就存在種種算計。他並無殺她之心,卻極有可能默許了太后等人對她的利用,只是沒想到在最後,事態失了控,讓她丟了性命。


  他沒有殺她,卻讓她因他的求娶而喪命。


  她腦中一片混亂,一時間,幾乎忍不住衝動,想向他問清楚全部真相。


  恰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通報聲:「陛下駕到。」


  英王睜開眼,站起身來看向外面,剛剛的愧悔痛苦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輕城知道已錯過了詢問真相的最佳時機,懊惱地握了握拳: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過來!只得跟著他去迎接宣武帝。


  宣武帝看到她,有些意外:「榮恩怎麼在這裡?」


  輕城從懊惱中回過神,暗叫不妙。差點忘了,她可是偷溜進來的,這下又被宣武帝抓包了。


  英王恢復了平時冷肅端凝的氣勢,看了輕城心虛的表情一眼,隨口解釋道:「臣弟馬上要回西北了,特意召她過來問問蠻奴的情況。不知皇兄因何而來?」


  宣武帝也就隨口一問,聞言,神情苦惱,欲言又止:「朕正要跟你說蠻奴的事。」


  英王淡淡道:「不必了,榮恩已經都告訴我了。」


  宣武帝見他拒絕的態度,表情更苦惱了:「朕也不想罰他,可那小子實在膽大包天,朕再不管他,只怕要把朕的皇宮都掀了。」


  英王道:「皇兄教訓自己的兒子,不必向臣弟解釋。」


  宣武帝訕訕:「蠻奴到底是你帶大的,朕怕你擔心,也想向你討個主意。他跟太子終究是兄弟,鬧成這樣也不好。」


  英王看了他一眼:「我說了主意,皇兄願意聽?」


  宣武帝道:「若有道理,朕自然會聽。你且說來聽聽呢。」


  英王直截了當地道:「要我說,蠻奴很好,根本不需要教訓。」


  輕城驚訝地看向英王,他剛剛在自己面前可不是這麼說的,這會兒怎麼護起短來了?

  宣武帝似乎也被噎到了,艱難地道:「這小子無法無天,連太子都敢打!」


  英王連眉毛都不動一下:「蠻奴行事向來心中有桿秤,他打趙昶,一定是趙昶有欠打的理由。何況皇兄有證據證明是蠻奴打的嗎,沒證據的話,憑什麼要我們蠻奴受罪?」


  輕城嘆為觀止,可算是知道趙蠻無法無天的性子是誰護出來的了。不過,莫名覺得開心怎麼辦?至少,英王對趙蠻是真好。


  宣武帝似乎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苦笑道:「你這樣護著蠻奴,對他來說未必是好事。」見英王不接他的茬,他嘆道,「你呀,還是這麼個寧折不彎的脾氣。當年你若肯稍稍低頭,也不至於……」


  「皇兄!」英王驀地抬高聲音,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如冰。


  「好好好,你不愛聽,我就不說了。」宣武帝意外的好脾氣,慶幸道,「還好蠻奴沒有完全像你,沒有死抱著規矩面子不放,闖了大禍居然還知道抵死不認,自己把馬腳藏得好好的。」


  輕城在一邊聽得汗噠噠:這個似乎,好像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吧,您身為一國之君,這樣語帶誇獎地說出來,真的不要緊嗎?

  宣武帝卻越說越讚賞:「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心裡已頗有成算,這一手玩得當真漂亮。反而是太子,被個十一歲的孩子拿捏住,實在叫朕失望。」


  英王不客氣地指出:「誰叫你只有這樣一個寶貝疙瘩,從小就順風順水慣了的。」


  也只有這個弟弟敢這麼和自己說話了。宣武帝嘆道:「朕與皇后,對他確實太過寵溺了。不過,」他語氣一轉,語重心長地道,「太子終究是太子,今後是要繼承朕的江山的。蠻奴是他的弟弟,朕只希望他們兄弟連心,蠻奴能成為太子的左臂右膀,就和你我一般,委實不希望兩人之間有什麼齟齬。」


  英王目露警惕:「您究竟想做什麼?」


  自己這個皇兄素來不會做無緣無故的事。上一次對自己這麼苦口婆心,推心置腹,還是看上了自己的得力幹將,錢糧軍師詹慶余,向自己借人,把人放到戶部去幫忙的時候。


  皇兄一直忽悠自己,會把人還來。結果,眼看著詹慶余都做到了戶部尚書,即將入閣,他才反應過來,這壓根兒就是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了。


  宣武帝清咳了聲:「我打算讓蠻奴出宮開府。」


  出宮開府?就是要叫趙蠻獨立出去了。英王神色頓變,立刻問道:「您打算給蠻奴什麼爵位?」


  宣武帝道:「他到底年紀還小,我想著還要多磨練他兩年。」


  「所以?」英王追問。


  宣武帝又咳了一聲:「所以朕打算先給他一個奉國將軍的封號。」


  英王冷笑:「皇兄還記得臣弟出宮開府時是什麼爵位?」


  宣武帝當然記得:英王是他胞弟,太后嫡子,宣武三年出宮開府,他心疼幼弟,一開始封的就是親王。趙蠻的身份比不上英王尊貴,可到底是個皇子,他的皇子又少,趙蠻算是第一個出宮開府的,按理說怎麼也該混個郡王。


  宣武帝頭痛地揉了揉額角:「朕也知道委屈了蠻奴,可他身世特殊,實在不好太招人眼,又是因為特殊原因提早出宮的,太子面上,也不好太抬舉他。朕以後總會補償於他。」


  所以,他說來說去,終究還是要蠻奴為太子讓位。


  英王沉默下來,卻也知宣武帝只是告知他罷了,自己並不能改掉對方的決定。半晌,他開口問道:「皇兄打算怎麼補償蠻奴?」事已至此,他只能儘可能為趙蠻爭取利益。


  宣武帝道:「朕已下令,蠻奴待遇比照郡王。另,詔令翰林院挑選名師大儒,赴奉國將軍府悉心教導蠻奴。」趙蠻的學習事宜一直是他和英王的心病,他下了決心,趁這次機會一併解決。


  英王皺眉:「翰林院舉薦的人能教好蠻奴?」


  宣武帝道:「一個不行就找兩個,兩個不行就再換,總能找到合適的。」


  英王不滿意:「這不是白白耽擱時間?」


  宣武帝無奈:「或者你有更好的辦法?」


  英王要有辦法,就不會病急亂投醫,委託輕城找人了。


  兩人一時僵持在那裡。


  輕城在一邊裝了許久隱形人,弱弱開口:「那個,送三弟去西嶺書院怎麼樣?」自上次姜羨魚提過西嶺書院后,輕城就找人詳細了解過這個書院。


  西嶺書院的山長今山先生是宣武七年的兩榜進士,學識淵博,尤善實務,為官時斷案如神,退隱后一心辦好書院,他的書院不問出身,因材施教,文武雙修,是能學到真本事的。


  最出名的一個例子便是梁閣老的小兒子梁休,梁閣老五十歲時才得了這個嫡子,那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梁夫人溺愛,把孩子寵得不像話,小小年紀就成了京城有名的紈絝。


  梁閣老一管他,梁夫人就哭天喊地,攔著連根頭髮絲都不讓碰。梁閣老實在沒辦法,又見兒子越來越不像話,一狠心,將人送去了西嶺書院。


  今山先生和梁家約法三章,將人留在書院兩年不給回。兩年後,梁公子回相府,竟已是脫胎換骨,行事周到有禮,甚至下場考中了秀才,把梁閣老夫婦喜得跟什麼似的。


  經此一事,西嶺書院名聲大噪,更叫人趨之若鶩。


  她越了解越覺得西嶺書院適合趙蠻,只苦於趙蠻困在宮中,不方便求學。如今,宣武帝要趙蠻出宮開府,這個最大的困難便不復存在了。


  「什麼西嶺書院?」英王離京日久,消息已經不靈通。


  宣武帝倒是知道:「榮恩說的是羅今山辦的那個書院?」


  「姓羅的辦的書院?」英王微愣,現出不快之色。


  英王認識今山先生?看上去似乎挺不待見對方的樣子。輕城遲疑:「可是有什麼不妥?」


  宣武帝道:「這小子狂妄得很,連朕的官都不願做,朕幾次派人請他,他都愛理不理的。對了,我記得你和他打過交道。」


  英王點頭:「他在朝廷為官時,我們曾經合作過一陣子,確實是個有本事的,就是性子古怪了些,和我有過一些過節。」


  聽他口氣,似乎還不是一般的過節。


  輕城失望:「不行就算了,先按父皇的法子試試看吧。」


  「不必試了,」宣武帝是了解過西嶺書院的,稍稍思索,拍板道,「榮恩這個主意好,就去羅今山的書院。那小子有點本事,應該能制住蠻奴。」


  輕城:「……」宣武帝這話說的,怎麼感覺好像自己給趙蠻挖了個大坑?

  宣武帝解決一樁心事,十分高興,興緻勃勃地道:「還有一事你幫我參詳參詳。」


  英王道:「皇兄,時候不早,我該準備出發了。」


  「耽擱不了你多少時間。」宣武帝道,「還是蠻奴的事。他既然要封爵,總不好再混叫小名了。朕尋思著,索性一併將他上玉碟,特意為他擬了個名,你看合不合適?」


  英王問:「什麼名?」


  「趙淳,」宣武帝凌空寫下淳字,解釋道,「質樸敦厚謂之淳,而有後福。這個名字可好?」


  「不好,」英王絲毫不給宣武帝面子,一口否決,「和蠻奴不配。」


  輕城也覺得宣武帝這名字起的不配,趙蠻和淳樸兩字,當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宣武帝不服氣:「那你有什麼好名字?」


  英王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道:「國之重器謂之璽,皇兄既然希望蠻奴以後成為太子的左臂右膀,自然是要他做國之棟樑的。不如為他起名叫趙璽?」


  輕城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