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輕城心頭駭然:宣武帝雖然很少見她, 但每次見面都是和顏悅色, 頗為慈愛,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憤怒的模樣。
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敢大意,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跪拜大禮,還未起身,宣武帝森然的聲音響起:「榮恩來告訴朕, 究竟是怎麼回事?」
輕城一怔,越發丈二摸不著頭腦,什麼怎麼回事?
趙蠻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不以為然地道:「她什麼都不知道, 您嚇唬她做什麼?」
「哦?」宣武帝氣笑了,「你們倆天天在一起,你做了什麼, 她會不知道?」
趙蠻道:「我做過的, 想讓她知道的她自然知道;可我沒做的, 或者不想讓她知道的, 您硬要問她,總不能叫她編出來吧。」
「你還要糊弄我!」宣武帝勃然大怒, 「真以為朕老糊塗了嗎?蠻奴,你告訴朕,那半塊玉佩是怎麼回事?」
這是輕城第二次聽人提到半塊玉佩,第一次還是錢嬤嬤悄悄對太子妃說的, 她當時就覺得奇怪。如今看來, 這半塊玉佩多半和太子被打之事有關, 可怎麼又牽涉到趙蠻身上?
趙蠻矢口否認:「什麼半塊玉佩,我不知道。」
宣武帝氣得渾身發抖:「我自己的兒子我還不知道,太子再蠢,要處置一個小小的女官,還會讓把自己的玉佩落到她身邊,留下這麼大的破綻?」
輕城明白過來:看來他們在憐珠的屍體旁發現了太子隨身的玉佩。
別人不知道,輕城卻清楚,憐珠是由太子的暗衛拎出去處置的,太子的玉佩根本不可能落到她身邊。如今,本不該出現的玉佩卻出現在憐珠身邊,只能說明,有人事後將玉佩扔到了憐珠的旁邊,將憐珠之死的嫌疑人直接指向了太子。
事情妙就妙在只扔了半塊玉佩上,發現玉佩的是皇后的人,必然會想法設法將事情壓下。消失不見的另半塊玉佩就成了巨大的隱患。
另半塊在哪裡?別人不知內情,看不出玄虛,太子卻知道是怎麼回事,對方留下半塊玉佩,等於是告訴他,他做過什麼對方都清清楚楚,捏著他的把柄呢。
太子愛惜名聲,心裡再惱火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下。當初趙蠻留在他的寢宮,也許就是和他挑明了這一點,所以才能在大鬧東宮后全身而退。也因此太子會推出東宮侍衛作為替死鬼。
輕城心裡有些複雜:沒想到小趙蠻看著莽撞,其實心裡也是有成算的。
只可惜瞞不過對兩個兒子無比了解的宣武帝,這才有了此刻當面質問這一幕。
輕城的心不由高高吊起:宣武帝這是興師問罪來了?
趙蠻卻渾然不懼,撇了撇嘴:「說不定他就是這麼蠢呢。」
宣武帝氣急反笑:「是朕平時太寵著你了嗎?連在朕面前都敢謊話連篇了。能進東宮護衛太子的,都是身家清白,絕對忠心的,會為了遭到斥責毆打太子?他就算自己不想活了,也得想想他的家人。」
趙蠻想了想,居然贊同地點點頭:「您說得對,這個兇手找得實在太糊弄人。您剛剛說他蠢,確實說得沒錯。」
宣武帝被他說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隨手抓起桌上的青瓷鎮紙,猛地往趙蠻身上砸去。
趙蠻一抬手,輕輕巧巧地接住,表情誠懇地勸慰道:「您悠著點兒,兒臣本來就窮,被您砸了,可沒錢再去買了。」
宣武帝更氣了,一腳就踹了上來。趙蠻側身一避,那一腳就踹到他肩窩上,他卻連身子都沒晃一晃,反而是宣武帝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輕城在一邊看得膽戰心驚,忙勸道:「父皇息怒,三弟還小,您慢慢和他說,彆氣壞了身子。」
宣武帝似乎這才意識到這裡還跪著一人,深吸一口氣,語氣緩和下來:「榮恩先起來說話吧。」
輕城應了一聲,站了起來。
趙蠻問:「我也能起來了吧?」
宣武帝剛剛稍緩的怒火頓時又升了上來:「你好好給老子跪著,什麼時候承認錯誤,什麼時候再起來。」氣得連「朕」都不稱了。
趙蠻委屈:「您要罰我,總得拿出證據來,叫我心服口服吧。」
宣武帝磨牙道:「你敢這麼和朕說話,不就是仗著朕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嗎?」
趙蠻一臉「那不就得了」的表情。
宣武帝恨得差點又想找東西砸他,胸口劇烈起伏几下,恨恨道:「你是朕的兒子,你的本事別人不知道,朕還不知道?整個宮裡,除了你,還有誰有這個膽量做這種事,又有誰有這個本事,能毆打了太子全身而退?」
趙蠻咕噥:「您也太看得起我了。」
宣武帝懶得和他廢話,問他道:「另外半塊玉佩呢?你不要跟朕說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拿這個要脅太子,他怎麼會想到要找個替死鬼認罪?」
趙蠻不說話。
宣武帝又問:「太子乃你兄長,你為何要打他?為何要將半塊玉佩丟在那女官屍體旁邊,陷害於他?」
趙蠻還是不說話。
宣武帝臉上如有陰雲密布,開口道:「來人,聽旨。」
韓有德輕手輕腳地從外面走入,躬身聽旨。
「三皇子無君無父,頂撞於朕,著令即日起幽禁於順安宮,不得離開,禁絕探視。」他就不信治不了這膽大包天的小子,臭小子不承認與太子被打之事有關不要緊,頂撞他總是證據確鑿吧。
韓有德心驚,恭敬應下。
輕城大驚,叫了聲「父皇」,想要求情。宣武帝淡淡掃了她一眼,語含警告:「朕已經手下留情。榮恩若要求情,再加十下鞭刑。」
輕城一凜,眼眶紅了,不敢再說。
宣武帝看她模樣,嘆了一聲,扭頭冷冷看向趙蠻:「你好好反省,什麼時候想通了,再遞話給朕。」
趙蠻不怕死地問:「我要是想不通呢?」
宣武帝真恨不得捶死這個不省心的,勃然怒道:「那就一輩子呆在順安宮吧!」拂袖而去。
韓有德留了下來,拱手道:「三殿下,請吧。」宣武帝下旨將他幽禁在順安宮,這長樂宮他就呆不得了。
趙蠻站起,正要隨手拍去膝蓋上的灰,輕城紅著眼睛走過來,彎下腰,輕輕幫他拍去灰塵,又幫他揉了揉久跪的膝蓋。
趙蠻低頭,只見她滿頭如墨青絲與微微抽動的肩膀,如風中顫動的孤草,落於他膝頭的手卻輕柔如三月的春風,他的心頭沒來由地一顫,堅硬的外殼彷彿忽然碎裂了一角。
他想後退,腳下卻彷彿被什麼粘住般,一動都動不了,只得羞惱地道:「快起來,你不必如此。我皮糙肉厚,一點都不疼,真的。」
輕城直起腰,眼淚已是簌簌而下。
趙蠻手足無措,整個人都僵硬了。他小小的眉頭鎖起,對韓有德道:「你在外面等我一會兒。」
韓有德看看兩人,倒沒有為難他,體貼地退了出去。
趙蠻伸手想幫她擦眼淚,一低頭,便見自己手上剛剛在地上沾染的灰,又縮了回去,氣呼呼地道:「你哭什麼,不就是幽禁嗎?又不會少塊肉。」
輕城抿緊嘴不說話,心中衝動涌動,她要去找宣武帝。趙蠻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她,她怎麼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庇護?她就算拼著受到宣武帝的猜忌也不能連累他。
趙蠻看出她所想,厲聲道:「不許你去找父皇!」
輕城還是不說話,眼淚卻掉得越發厲害。
趙蠻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你別犯傻,你去了也改變不了什麼,反而給自己惹麻煩。」他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欺身到她耳邊,聲音低而嚴厲,「你是想死還是想給那個色鬼做小老婆?」
恍若一桶涼水當頭澆下,輕城渾身都冷得顫了顫:他的意思,宣武帝知道真相,會選擇處死自己,或是讓自己給太子做妾?
她閉了閉眼,衝動退去,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是了,這是皇家,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一家人,不是自己從前的那個簡簡單單的小官之家。自己並不是真正的皇家女兒,事情的真相牽涉到太子對她的企圖,若是挑明,以宣武帝對太子的看重和偏寵,為了避免醜聞,這是他最有可能做出的兩個選擇。
畢竟,比起自己這個養女,甚至趙蠻這個兒子,太子這個唯一繼承人的身份實在太過重要,重要到誰對誰錯都不要緊,為了維護太子的權威與名聲,可以犧牲一切其他人。
而也因為要捂住醜聞,她到時非但救不了趙蠻,只怕會害他更不得脫身。
這局棋,因為身份的差距,從一開始就註定他們是必輸的一方。
趙蠻一直明白,可他為了為她出氣,還是去做了,卻至始至終沒有將他的報復行動告訴她,因為不想讓她牽入其中;也正因如此,無論宣武帝如何逼問,他都不願說出真相。
他早就打定主意,要一個人一肩扛下後果。
趙蠻笑她:「看你哭成這樣,還以為父皇要砍了我呢。」轉而安慰她道,「別擔心,父皇每次都這樣,過一陣子他就不氣了。再說,還有皇叔呢,真要有事他一定會幫我求情的。」說到這裡,他有些落寞,「就是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有沒有回去西北。」
他越是表現出不以為意的模樣,她心裡越是難受。他還這麼小,根本不該承受這些,是自己這個做姐姐的太沒用了。
她要救他,一定有法子的!
韓有德在外面催促:「三殿下,時間不早了。」
她目送趙蠻的身影消失,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趙蠻的話在腦海中響起,她忽地掀簾沖了出去。
等在外面的百靈「唉呀」一聲,忙叫道:「公主,你去哪兒?」
輕城飛快地吩咐道:「叫上鷓鴣,陪我去一個地方。」
但願那個人還在,這個時候,只有他能為趙蠻說得上話了。
*
慈月觀外竹林瀟瀟,幽靜如故。白玉階上,穿著道袍的小宮女笑容疏遠:「抱歉,觀里沒有公主要找的人。」
已經走了嗎?輕城失望之極,卻還是想試一試:「我想去退思堂看看。」
小宮女疏遠的表情毫無變化:「公主還是請回吧。」
輕城見她毫不通融,失望地往回走去。小宮女目送她們的背影轉了一個彎,消失不見,正要關門,就見跟著輕城的小宮女鷓鴣又匆匆迴轉過來。
說了請回還來,有完沒完?小宮女皺起眉來,正打算不客氣地斥責對方一番,鷓鴣一臉焦急,搶先開口:「好姐姐,你剛剛有沒有看到一枚珍珠戒指?」
小宮女見她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已經到了嘴邊的斥責吞了回去,搖了搖頭,正要趕她離開。
鷓鴣眼淚汪汪:「公主的戒指不見了,好姐姐,你容我在這裡找找。」
小宮女見鷓鴣年紀比自己還小,急得又是淚又是汗,不由動了惻隱之心:「你動作快點。」
鷓鴣感激不盡:「謝謝姐姐,謝謝姐姐。」彎腰找了一會兒,驚訝道,「這裡怎麼有個銀錁子?」
早上她們才打掃過,又沒人來,怎麼會有銀錁子掉這兒?小宮女好奇走過去看,卻不知道在她身後,有人悄悄溜進了觀中。
輕城對這裡熟悉得很,知道太后喜靜,觀里服侍的人並不多,看門的也就那一個小宮女而已。只要引開小宮女的主意,混進去並不太難。
她熟門熟路地往退思堂走去,運氣頗好,沿路居然沒碰到一個人。
退思堂的門虛掩著,她剛走近,便聽到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先是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你才回來幾天,便匆匆要走,這些年了,你還在怨恨母后嗎?」
太后?她心頭一跳,躲在了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