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負荊
夏夫人含淚應下,一臉欣慰:「公主長大了。」總算不再完全由著那個老奴才擺布了。
輕城抿著嘴軟軟地笑。
夏夫人見她依舊一副嬌柔的模樣,彷彿和從前並沒有兩樣,心又揪了起來。
她過來抓著輕城的手,細細地問:「手怎麼這麼涼,可好些了?太醫怎麼說?要用哪些葯?缺什麼和姨母說,我讓她們送進宮來。」說著又開始淌眼淚,恨恨道,「你怎麼就惹上了那個混世魔王?蠻夷就是蠻夷,行事實在不知輕重。回頭我讓你表哥們幫你出氣。」
趙蠻雖是皇子,可無權無勢,又因血脈問題身份尷尬,楚國公府威權赫赫,暗中整治一個趙蠻還真沒太多顧忌。
「姨母,不用的。」輕城勸她,整件事和姜家無關,姜家不該被拖下水,讓事情更加複雜,反倒便宜了始作俑者福全。她可沒興趣拉著姜家一起為福全做打手。
再說,公平地看待整件事,趙蠻行事固然暴虐了些,可先錯的並不是他。
輕城心裡嘆氣:也不知榮恩怎麼想的,福全和趙蠻斗便鬥了,她摻和進去又是圖的什麼?白白做了別人的刀子,除了麻煩也就得了一身的傷,還徒惹關心她的人擔心。
想到趙蠻最後掐向她脖子時的眼神,她打了個寒噤:她相信,那一刻,趙蠻是真的想弄死她。被腳踩的羞辱,以及被欺騙、被背叛的憤怒足以讓任何人失去理智,何況,像趙蠻還小,正處於最容易衝動的年齡。
見夏夫人還是一副氣憤萬分的模樣,她挽住夏夫人,柔聲細語地勸說道:「這事我也有錯,不能全怪他。而且,皇後娘娘已經罰了他。」
十下鞭刑可不是鬧著玩的。趙蠻傷了她,但已經付出了代價。事情到此為止豈不是很好?除非趙蠻再找她麻煩,否則,她並不願再主動生事。
夏夫人垂淚:「公主就是太仁善了,那蠻夷差點害死你,你還要為他說話。」
輕城汗顏,夏夫人的心可真偏得沒邊了,心中卻有一股暖意升起。見夏夫人兀自恨恨,她轉移話題道:「姨母,你們好不容易進宮一趟,老是提別人多掃興啊。還是說說表姐吧,她的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姜玉城去年與勇安伯長子祝允成定了親,如今正在備嫁。正因如此,近一年時間,她很少進宮陪伴榮恩,這才讓福全有了可趁之機。若當時她在榮恩身邊,以她的沉穩性子,定會阻攔榮恩為福全做那種蠢事。
提到姜玉城的婚事,夏夫人果然高興起來:「嫁妝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就等著定日子了。」
輕城扭頭沖姜玉城眨了眨眼:「聽說表姐夫少年俊才,頗得國公爺的讚賞。」
姜玉城羞紅了臉,卻忍不住唇角上揚。她長了和夏夫人幾乎一模一樣的柳葉眉,桃花眼,唯有臉蛋兒圓圓的像父親,粉團一般,笑起來時一邊還有淺淺的梨渦,十分嬌俏動人。
輕城便知姜玉城是滿意這樁婚事的。
夏夫人顯然也很滿意,笑道:「祝家選了三個日子過來,她父親捨不得她這麼早出嫁,還想再往後推推。」
輕城掩嘴,打趣道:「表姐心中可惱?」
這話是在說她恨嫁呢。姜玉城羞窘,作勢要擰她的嘴:「公主學壞了,連我都編排起來。」
輕城往夏夫人那裡躲,叫「姨母救命」。
夏夫人笑著幫她攔姜玉城,氣氛輕快起來。
鬧了一會兒,輕城到底重傷未愈,有些支撐不住,軟綿綿地趴在靠枕上。姜玉城熟練地幫她擦去額角的汗,皺眉道:「這麼熱,怎麼殿里連冰盆都不擺一個?」
輕城思考了下該怎麼答她。
姜玉城即刻明白過來,紅了眼睛:「他們怎麼敢!」她霍地起立,「我去找他們。」
輕城攔她:「表姐勿惱,是太醫說了要我少用冰。」她也不算說謊,只不過太醫只說少用,並沒有說不用,有些人卻借著這個由頭剋扣了她的冰盆。
這件事,她不打算讓姜玉城為她出頭。姜家勢力再大也是外臣,在宮裡鬧出事來沒有好處。
「是這樣嗎?」姜玉城狐疑地看她。
「嗯。」她神情誠摯地指了指百靈布穀幾個,「不信你問她們。」
百靈布穀幾個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見輕城指過來,忙不迭地連連點頭。
姜玉城信了,擔憂地道:「公主你要快快好起來。二弟說了,等你好了,他會向娘娘求情,請你和我們一起去游清波湖。」
輕城眼睛一亮,精神振作了些:「當真?」清波湖位於京城南郊,有煙花十里,亭台無數,風景優美。前世,她曾跟著嬸嬸去遊玩過一次,極其喜歡。能有機會舊地重遊,真是再好不過。
姜玉城點頭:「當真。你也知道娘娘對二弟一向有求必應。」姜玉城的二弟名姜羨魚,是夏夫人幼子,風流俊美,嘴甜心活,極得夏淑妃的喜愛。榮恩在宮裡見過他幾次,印象中,他相貌俊美,性格溫柔,打小就得姑娘們的喜歡。
夏夫人佯嗔點了點姜玉城額角:「你又替你二弟胡亂許諾。」
姜玉城不依:「哪有,我真的是幫二弟帶話。」
輕城看著兩人親昵的模樣有些羨慕。她父母緣薄,上一世,很小的時候就沒了父母,不得不依附叔叔嬸嬸以求容身之地;這一世,雖然有母親,可母親還不如夏夫人這個姨母關心她。最可笑的是,夏夫人關心她,夏淑妃還會很不高興,幾乎不怎麼願意夏夫人和她相處。不過也幸虧如此,幾個親人都和榮恩接觸得不多。否則,她換了一個芯子的事未必瞞得住。
正想著這個,賴嬤嬤走進來:「夫人,娘娘請你和姑娘過去正殿。」
果然,不過一會兒工夫,就來請人了。
夏夫人也顯得無可奈何,抓著她的手依依不捨,在賴嬤嬤催促的目光下又囑咐了幾句,最後說了句「公主好好休養」,起身離去。
兩人前腳剛走,外面便傳來內監抑揚頓挫的通報聲:「陛下駕到!」
不一會兒,宣武帝大踏步地走入。他是個相貌威嚴的中年人,高大的身材略有些發福,一對眼睛卻含著精光,凜然生威。
四周頓時跪了一圈。
輕城心中疑惑:今天是什麼日子,這尊大佛居然親自過來看她了?要知道此前除了大宴會與節慶時,榮恩幾乎鮮少有機會見到宣武帝,更勿論像現在這樣親自到她的寢宮來看她。
賴嬤嬤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輕咳一聲,提示她行禮。
輕城恍若未聞。就在剛剛一瞬間,強烈的孺慕之念從心底升起,混合著激動、吃驚、害怕種種情緒交織激蕩,叫她全然失了語言的功能。
這是屬於榮恩的情緒。這個小姑娘,是這樣渴盼著父皇的關注。
賴嬤嬤無可奈何,自己向宣武帝跪下,叩首解釋道:「陛下,公主有傷在身,行禮不便。」公主失禮,責任可是要追究到她這個教養嬤嬤身上的。
「無妨,朕豈是迂腐之人?榮恩都這個樣子了,還行什麼禮?」宣武帝體諒地擺了擺手。他還穿著朝服,顯然剛剛散朝便直接趕過來了,目光四處掃過,也不知在找什麼。最後落到輕城的面上,似是一怔,眼神微微恍惚,「榮恩都這麼大了啊。」
輕城垂眸,低低叫了聲:「父皇。」聲音微微顫抖。
宣武帝的目光兀自落在她身上,眼神複雜,久久不語。
輕城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心中生起些許古怪之感。
宣武帝忽然開口:「我聽說你姨母和表姐過來看你了。」
輕城愕然,怎麼也沒想到宣武帝居然會和她說這個。他是在和她拉家常嗎?怎麼聽著這麼彆扭。
宣武帝顯然也有些不自在,清咳一聲道:「她們走了嗎?」
輕城道:「去了母妃那裡。」
宣武帝「哦」了一聲,出神片刻,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還好這時外面又傳來一聲通報聲:「淑妃娘娘駕到!」
輕城鬆了口氣,向外看去,看到一個宮裝麗人在宮人的簇擁下盈盈走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芙蓉面,與夏夫人極其相似的柳葉眉,桃花眼,雲鬢霧鬟,珠翠滿頭,望著她笑得雍容,只是眼中的光卻有些冷。
夏淑妃來了,如夢中一樣美麗華貴,卻實在看不出她對自己有多少母女情。
榮恩大概是習慣了,心裡雖然難過,但遠沒有剛剛見到宣武帝時情緒激烈。輕城很快將屬於榮恩的情緒揮散,無動於衷。多活一世,她比別人更明白,不屬於自己的,永遠強求不得。
夏淑妃向宣武帝見過禮,柔情萬千地喊了聲「陛下」,這才看向輕城,焦急而道:「這孩子,都幾天了,臉怎麼還白成這樣,一點血色都沒有?」不待輕城回答,她就用帕子按著眼角,嚶嚶哭了起來,「我可憐的榮恩。」
輕城心中佩服:到底是宮裡的女人,這演技可比從前姜家那些人精湛多了。她懶得和夏淑妃表演母女情深的戲碼,順著她的話伸手扶住額角,顯出虛弱的模樣。
宣武帝回過神,目光掠過輕城腦袋與脖子上的傷,現出驚怒之色,又有幾分痛心愧疚。
「那個孽障!」他帶著薄怒斥了一句,看向輕城,神色稍霽,「榮恩,」他聲音放柔,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她哪兒都不舒服,感覺很不好。可,她總覺得眼前的情形有哪裡不對,無心向宣武帝訴說,無力地答道:「女兒無事,父皇勿憂。」
看在宣武帝眼中,卻是這個女兒柔弱地倚在床上,明明臉色慘白,虛弱得彷彿隨時都會暈過去,卻不願意自己擔心,安慰自己說她無事。
心中的怒火越發高漲,他驀地回身喝道:「孽障,還不過來向你皇姐賠罪?」
輕城一怔,就見一個上身袒露,身負荊條的小少年緩緩向她走近。
趙蠻?他這是鬧哪樣,「負荊請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