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半時辰前。
王少斌淺飲一口茶, 雲霧的苦澀漫上唇齒, 王少斌放下了茶杯,溫聲說起來意:「侯爺半生戎馬, 戰無不勝,所向披靡,實乃不世出之將。既為不世出之將, 想來帳下當是人才濟濟,猛將如雲。」
說到這, 王少斌微微停頓, 餘光看著秦鈞面容。
秦鈞那張臉上冷峻一如往常, 讓人根本看不出任何東西,王少斌握著杯子的手指微動, 繼續道:「然術有專攻,人無十全,侯爺麾下多是能征善戰之人, 運籌帷幄,救世濟民之才卻不多。」
「少斌不才, 故來此自薦。」
夜風經過水麵的洗禮,略有些涼,秦鈞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他是北方人, 騎馬打仗攻城略地不在話下,但對於在水面上微微搖晃著的船, 他卻極為不適應。
哪怕龍舟極大, 走在船上, 一點也感覺不到顛簸之意,但他還是受不了。
踩不到地面,腳下一片綿軟,吃飯更是沒了胃口,除了杜雲彤親手喂他,他還能吃下幾口飯,其餘時間,他是一點也吃不下。
惹得杜雲彤失聲發笑,說女子懷孕也不過如此了。
秦鈞渾身酸軟無力,腦袋昏昏沉沉,這種情況下,即便是杜雲彤杵在旁邊說笑,他都不一定能提得起精神去接杜雲彤的話頭,更別提來人是他本就不熟的王少斌了。
宮燈昏黃,面前的王少斌好像在打晃,秦鈞幾乎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而至於王少斌說的話,更是斷斷續續的讓人辨別不清。
辨別不清,就不想聽。
偏杜雲彤之前再三向他交代,面對世家的優秀俊才時,一定要做到禮賢下士,萬不能從眼縫裡瞧人,又或者說,好不好的,就讓暗衛把人打出去。
如今世家林立,各地的世家都不能輕易得罪,尤其是,面臨著秦鈞準備對青州動手的時機,更要爭取各地世家們的支持,縱然得不到他們的支持,也不能把他們推到齊家的立場去。
杜雲彤千叮嚀萬囑咐,秦鈞也只好按下心裡的不耐,強打起精神,去辨別王少斌在說些什麼。
秦鈞這個人,無論身體狀況如何,面上都不會表現出來半分,外人來看,他仍是那個不怒自威、冷冽如快劍出鞘的殺神秦止戈。
如今王少斌的感覺就是如此。
在王少斌看來,秦鈞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沒有任何錶情的臉,漠然的眼,讓人無從探知他的心情如何,心裡在想些什麼。
秦鈞久久不說話,更是讓王少斌鬧不清秦鈞心裡在想什麼,又或者說,對他投誠之事的看法是什麼。
琉璃宮燈里的蠟燭似乎要被燒盡,秦鈞低啞的聲音終於響起:「原因。」
王少斌微微一怔,然而淡然一笑,道:「少斌雖向侯爺投誠,卻不是為侯爺而來。」
「少斌,為杜家姑娘,昭文翁主而來。」
別的沒聽清,就這杜家姑娘和昭文翁主幾個字,秦鈞聽得是分外分明。
秦鈞臉色頓時黑得像是化不開的墨。
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未婚妻,王少斌是嫌自己的命太長了,還是覺得他提不動陌刀了?
下意識的,秦鈞去摸一旁的陌刀。
秦鈞有個習慣,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把陌刀放到自己伸手就能夠著的位置。
原因無他,之前打仗時,吃過陌刀沒在身邊的虧,敵軍一劍刺在他胸口,軍醫說,再偏一寸,他就真的為國捐軀,步上父母親光榮戰死的後塵了。
可他現在還不想這麼早為國捐軀,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天下未定,他不能死。
哪怕天下人都盼著他趕緊死,他也要披荊斬棘地活著。
自從那次戰役后,秦鈞便養成了陌刀片刻也不離身的習慣,哪怕身在皇城,他也帶著陌刀。
正德帝拿他沒辦法,對於他帶刀進殿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又為了以示恩寵,還特許他可以帶兵器入殿。
這個特許一出,又幫秦鈞招了一遭罵名——於天下人看來,秦鈞就是那仗著身懷戰功,眼中無君王的反賊逆臣,人人得而誅之。
只待秦鈞一有敗績,看秦鈞不順眼的人就會順勢而為,直將秦鈞釘在歷史的羞恥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但秦鈞始終沒讓那些人如意,他十二歲從軍,歷經大小戰役百餘場,從無敗績,收復北地一十八城,將北狄打得抱頭鼠竄,屠戮敵軍數十萬,以至於到了遠遠看到秦字的旗幟,狄人便會心膽欲裂望風而逃的地步。
陌刀握著手裡,是熟悉的安全感,然而就在這時,王少斌飄忽不定的聲音又傳到他耳內:「侯爺縱然無堅不摧,但須知過剛易折,傷人傷己,終究不是絕世神兵,認真論起來,也不過是不為人用的兇器罷了。」
「既為兇器,君子自然避之,又談何投誠?」
這句話豈止是逆耳,可謂是難聽極了。
這要是放在他原來的脾氣,直接抽刀把王少斌劈成兩截了,但偏偏,杜雲彤交代他的話不斷在他腦海里回蕩。
秦鈞眼睛輕眯,冷眼看著王少斌。
王少斌若是再這樣繼續往下說,他就一刀兩斷劈死他算了。
杜雲彤的話要聽,但王少斌的話,也著實難聽,他忍不了。
好在王少斌似乎是察覺到了來自秦鈞的殺氣騰騰,說起了杜雲彤:「然侯爺身邊有了杜姑娘,如困龍入水,寶刀得鞘——」
秦鈞眉頭微動,突然又不想殺王少斌了。
王少斌這話,似乎有點道理。
他也覺得,他身邊有杜雲彤挺好的。
上一世時,他勤勤懇懇平叛,兢兢業業立功,在契而不舍弄死三任皇帝后,終於被眾叛親離,落了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回想上一世的結局,秦鈞時常想不明白,究竟哪裡出了問題,他明明一心為大夏,為百姓,怎就落了個挫骨揚灰的待遇?
等到這一世,結識了杜雲彤后,秦鈞才知曉上一世的自己錯的有多離譜,若論戰功,他的確是大夏朝自建國以來的第一人,可若論起對大夏朝的破壞,他也是第一人。
他所以為的他的戰無不勝,更像是窮兵贖武,在百姓最需要修生養息的時候,他選擇連年征戰,最終百姓們不堪重負,他也死得其所——於戰場上被人偷襲,如秦家歷代將領一般,死在了沙場上。
就是死法有點窩囊,別人是戰死,他是被偷襲至死。
委實窩囊。
可嘆他自負驍勇,戰無不勝,妄想用自己的方式,平叛天下,給大夏朝帶來安穩和昌盛,卻不知,讓大夏朝最不得安慰的人,是他。
很多戰爭明明可以避免的,他卻一意孤行,執意開戰。
往事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秦鈞微斂著眼瞼,嘴角微微下垂。
杜雲彤的存在,教會他很多事情,教他剋制,教他寬容,教他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果他是削金斷玉的利劍,那杜雲彤便是包裹著劍身的鞘。
王少斌說得不錯,有杜雲彤,才有現在的他,沒有杜雲彤,他還是上一世被眾叛親離后死無全屍的殺神秦止戈。
時間一寸一寸溜走,王少斌繼續道:「故而,侯爺身邊若無杜姑娘,少斌不敢來投。」
寶劍銳利,但也傷人,誰願意冒著被一劍刺死的危險,去投靠一個未知的結果呢?
肯定是不願的。
秦鈞鬆開了陌刀,漠然道:「條件。」
……
秦鈞道:「我信王少斌是真心投誠。」
與其說相信王少斌,更不如說相信杜雲彤,杜雲彤的能力,足以讓這些恃才傲物的世家子弟心悅誠服,以至於真心相投。
更何況,齊家雖然虎踞青州百世,但終究不過是一方諸侯,在大夏朝仍得民心的時候,去與李姓皇朝相抗,是非常不明智,甚至目光短淺的決定。
王少斌是個聰明人,更是個通透人。
通透人,更懂得怎麼去趨利避害。
所以出身王家的王少斌,是根本不會拿王家一族的性命去冒險,幫助齊家搏一個希望並不大的未來。
秦鈞看了一眼杜雲彤。
昏黃宮燈下,杜雲彤秀眉微蹙,若有所思,不過須臾,她微微蹙著的眉尖舒展開來,熟悉的狡黠神色爬上她的眼角,柔軟白嫩的小手伸到他脖子的位置,手指輕點,挑著他的下巴,語笑晏晏道:「侯爺,我想到一個法子,既可以用來防備齊文心,又可以用來檢測王少斌的誠意。」
這個動作親昵卻又輕挑,秦鈞臉上漫上一抹不自然的紅,微微側臉,道:「什麼法子?」
「你過來一點。」
不過去。
她當真是仗著他的寵愛越來越放肆了。
「快點。」
少女的聲音如她相貌一般,嬌嬌軟軟的,而此時她又故意捏了下嗓音,聲音比往日更為清甜,像是鳥兒的羽毛拂過心口,痒痒的。
下意識的,秦鈞身體很是誠實地往杜雲彤身邊挪了挪。
溫香暖玉迎了滿懷,少女溫熱的氣息縈繞在他耳邊。
秦鈞身體微微一僵,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窗外月兒彎了又圓,杜雲彤道:「聽懂沒?」
緋紅漫上耳垂臉側,秦鈞停了一會兒,啞聲道:「你說什麼?」
「風太大,沒聽清。」
杜雲彤狐疑地往窗戶處瞧了一眼。
恩,窗戶緊閉著,莫說風了,連月色都難以灌入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