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 67 章
李胥武乃是前朝名將, 名望很高, 可惜前朝末期民不聊生,糧草軍餉都跟不上, 後來役於一場守城戰中。仔細一想,居然就離此地不遠。
楚淮引還在疑問孟侜為何有此一問時,看見供奉的畫像下面有一副盔甲和劍。
以楚淮引專業的眼光來看, 年代久遠不影響它粗製濫造的本質,再落魄的將軍盔甲都比這要精良。
「陛下, 我們叫醒衛隊儘快離開。」孟侜眉頭緊鎖, 這村子十有八九是一個反賊窩點。小客棧里還有無辜過路人, 他們手無寸鐵,若是遇到無差別襲擊, 只能白白喪命。
「抱緊朕,我們走。」楚淮引深以為然,哪怕要正面對上這群反賊, 也不能在客棧里。
孟侜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祠堂,念念有詞的村長恰好轉過身來, 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瘋狂畢現,以及深深藏在眼底深處的獃滯。他好像在完成某種可在骨血里的使命,而忘記了其他一切。
他站起來熄滅火光, 和背後的邱堅白的畫像在黑暗裡融為一體。
沒錯,畫像上正是邱堅白, 或者說, 和邱堅白酷似的梁太子。
陰魂不散, 這是孟侜的第一反應,隨即他想到岐州商會那一群被邱堅白教唆謀反,認為自己是前朝皇族轉世的反賊。他以為邱堅白會用同樣的說辭來矇騙李家屯的村民,直到他看見了祠堂里的盔甲。
孟侜脊背一涼,這比商會更可怕的在於,李胥武他是為前朝戰死,難保這些人不會效仿李胥武殉國。他們不怕死,從他接觸的幾個村民來看,甚至可以說,他們一直在等待這個同歸於盡的結局。
邱堅白死了,他的部下供出了其他據點,被一一拔出,沒想到還有這麼大一條漏網之魚。
孟侜問:「真的是李胥武的後代嗎?」
楚淮引:「李胥武父母雙亡,年少入伍,一直到他成名的那幾年,前朝各地揭竿起義,聲勢浩大,他隨軍南征北戰,不曾娶妻生子。」
「邱堅白他還是人嗎!」孟侜罵道。
「天元二年,天降神跡……故而建之」祠堂外牆刻著紀事和建成日期,距今不到二十年,捐贈者姓梁。
孟侜大概可以猜出,二十年前,邱堅白在奉國爭儲失敗,開始在三個國家活動。他經常往返奉國和大魏,路過此地,村裡恰巧出現了某種無法解釋的怪像,邱堅白趁機利用,因為村裡都是李姓,就忽悠他們是李胥武後代,要在此地等大魏皇帝路過,替將軍報仇。甚至幫他們建了祠堂,進一步用宗法轄制村民的思想。
邱堅白擔心時間久了,人員流動,慢慢地就不再相信這個說辭,便想出「維持血統」的陰損招。李家屯只能內部婚嫁,一旦摻入外姓血統,就不再是純正的李將軍後代,到時就算「斬龍」成功,血統不純,也不能借李將軍的光,見到「真龍天子」,全村飛升,封為復國神兵。
邱堅白就跟邪|教頭子沒兩樣!用一張藏寶圖到處活動,許諾那些根本不可能的好處,騙著一群人跟他一起光復前朝。
「我們先離開,再派人來點化這些村民,若是執迷不悟,再……」孟侜話還沒說完,那些隱隱約約的狗叫聲驟然清晰起來,像從地獄裂縫爬上人間一般,叫囂著躁亂著失去控制。
楚淮引剛抱著孟侜下地,突然從祠堂地底衝出一群惡狗,誰也說不清祠堂下面挖了多深的圈牢,只見源源不斷的惡犬從黑窟窿里鑽出,它們目標明確,一半向他們衝過來,一半洪水一般朝客棧席捲。
楚淮引急忙抱著孟侜躍回屋頂,孟侜配合地從他袖子里取出一個圓形物事往地上一扔。
嘣!那東西應聲炸裂,驚醒客棧中的衛隊,所有人進入對敵狀態。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轉眼就被眼珠赤紅的惡犬圍攻襲擊。
暗衛們帶著驚嚇過度的過客躍上屋頂,一時間外來人都站上了李家屯的屋頂,他們就地取材,把瓦片敲碎成鋒利的暗器,射向惡犬的脖頸,瞬間血流如注。
血腥味反而刺激了惡犬,它們刨著牆壁和木柱,大有大客棧撕咬拆碎的趨勢。一直上不去屋頂,眼珠越來越紅,在衝天的狗吠聲中,一扇扇漆黑的窗戶突然陸續亮了昏黃的油燈,開門的聲音吱呀吱呀,十分瘮人。
「危險,別出來!」季煬喊道。
下一幕卻讓他恨不得把這句話吞回去。
男女老少漠然地搬著一架架梯子,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豎著靠在在屋檐上,惡犬像被訓練過一樣,敏捷地蹭上屋頂。
暗衛掀翻一架梯子,村民就鍥而不捨地架回去,在猶豫要不要對村民下手的幾瞬間,幾隻惡犬竄了上來。瓦片突然像引發連鎖反應一樣,紛紛下塌,幾乎無處可站。
那些惡犬彷彿能記住外人的氣味,只對他們下手,要麼村民身上帶了什麼防護品,要麼就是入住的客棧有問題,他們一進去就沾了某種讓惡犬興奮的物質。
當真是瘋了,村民寧願把整個村子都拆了,也要把他們拖下水。
情勢緊急,惡犬不知疲倦地湧上來,楚淮引下令:「大家分散開,暗衛護著過客離開,衛隊斷後,不要走同一方向!季煬,你保護好顧公子和柳宜修。」
顧家書香門第,楚淮引想請顧老出山,推廣教化,興辦學堂,顧連珠這個人情一定要做。
暗衛保護過路人,季煬的天職是保護陛下,卻被安排保護其他人。但陛下的話就是聖旨,所有人只能按令執行,默契地朝四面八方分散開。烏壓壓的惡犬也跟著分流,每個人身後都追著幾隻。
楚淮引背起孟侜,在殘損的屋脊上逃生,「不怕。」
他選了一個上山的方向,但不知怎麼回事,跟在他身後的惡犬數量最多。
陛下今生第一次體驗被幾百隻狗追,開始認真地考慮京城禁狗的決定。
他有一段時間沒有背著孟侜了,背後的觸感明顯和之前不同,孟侜的雙手緊緊攬著他的脖子,隆起的小腹頂到他的後背。
腳下是江山,背上是孟侜,楚淮引目光從未有過的堅定,藏著比兩軍作戰時還要執著的信念。
這一刻,肩上的分量有多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邊還要安慰孟侜,怕他太緊張:「沒事,眼睛閉上,想想朕,不準想別的。」
孟侜聲音鎮定:「我不怕。」
明白楚淮引在擔心什麼,他又補了一句:「寶寶也不會怕。」
山風呼嘯而過,眼前一片漆黑,陛下一個人的話肯定能把背後那群狗甩得遠遠的,但他背著孟侜,每一步不僅要考慮速度,還要擔心驟起驟落會不會對孟侜對胎兒有什麼影響。
求快,更求穩。
孟侜安靜地趴在他背上,控制自己的呼吸不亂,他想起在劉府花園,陛下背著他躲過成年鱷魚的攻擊,那時候陛下一舉一動隨心肆意,在他背上就像過山車一樣刺激。
今晚他明顯感覺到楚淮引的剋制和謹慎,孟侜想,他和孩子都應該記住這山一般沉穩的陛下,生死關頭放慢速度,除了深情和責任,還有什麼能驅使人這樣付出?
他也想起在千陽湖落水的時候,他急漩渦中用一把匕首斬斷兩人的聯繫,現在這把匕首在他的靴子里,楚淮引剛才那句話就怕他故技重施。
怎麼會呢?
他答應了,他不會再做這樣的事情。
楚淮引今天運氣真不怎麼好,他沒來過這一帶,選的方向,沿途不是小樹叢就是荊棘帶,連棵落腳的大樹都沒有。
荊棘肯定不能過去,孟侜會被颳得滿身傷。楚淮引繞著荊棘走,前面居然是個荒廢的採石場,難怪沒有大樹。
月光照得採石場一片發白,前方的懸崖變得觸目驚心。
後面是不知疲倦越來越多的瘋狗,孟侜懷疑是不是山上也養了一堆,他們實在不湊巧。楚淮引托著孟侜的手一緊,沉聲道:「閉眼。」
這是一塊倒錐形的懸崖,往下看空蕩蕩無一物,楚淮引空出一隻手,抓著側壁凸起的石塊,平行著往左側挪。瘋狗聞著味道到了懸崖邊,看見兩人遠遠地掛在峭壁上,竟然想也不想原地起跳,朝他們撞去。
一隻接一隻的瘋狗在孟侜眼前撞得頭破血流,垂直掉下懸崖,離他們只有一小段距離。儘管沒有撞到,但視覺效果也相當駭人,孟侜差點吐出來,覺得自己最近可能要吃素幾天。
楚淮引本打算等這群瘋狗通通送死之後,再挪回去,不想山上火光大盛,一小波村民們竟然跟著瘋狗追上來了。
「狗皇帝往這邊跑了!」
「殺死他們,替老祖宗報仇!」
「對,我們馬上就要變成護國神兵了!將軍會降臨李家屯,帶我們去見天帝!」
看來回去是不可能的,只能順著懸崖下去了。
採石場經過數百年工人的敲擊和自然風化,每一塊石頭都有鬆動的可能。比如陛下手裡這塊。
輕微的動靜引起了村民的關注,楚淮引暗道糟糕,他急忙往左移動,剛挪動一丈長的距離,方才的位置已經落滿雨點般密集的石塊和火把。
人性泯滅。
楚淮引一隻手承受兩個人的力量,急速閃過的火光中,孟侜看見鮮血順著石壁淌下來,心神微微動搖。
孟侜碰到靴子里的匕首……
「你想幹什麼!」楚淮引十分警覺。
鏗——孟侜把匕首插進崖壁,形成一個牢固的支點,「放開我,抓著它。」
一隻手顯然無法攀下懸崖,兩隻手才有可能。
楚淮引沒動,另一隻手始終牢牢托著孟侜。
他不敢放。
要是他放手,孟侜腦子一抽,再「為他好」而放手……這裡是懸崖不存在任何僥倖。陛下不敢賭。
孟侜終於意識自己的信譽有多糟糕,信任有多重要,任何人在這個情況下都會做的選擇,楚淮引居然不敢。
他雙手雙腳纏緊楚淮引,急出眼淚:「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現在不是一個人。」
楚淮引沉默,千陽湖的時候孟侜也不是一個人。
孟侜又氣又急,一口咬在陛下的后脖子:「你信我!求你了。信我信我信我!」
「陛下的愛和信任,要麼都給,要麼都收回。」孟侜堅決道,如果不是一邊哭一邊威脅的話,聽起來更有說服力。
楚淮引手鬆了又緊,最後道:「你要是鬆手,朕也鬆手,碧落黃泉,朕生生世世都追著你算賬。」
「嗯。」孟侜哭得像個傻|逼,吸著鼻子狂點頭。
「別哭,省點力氣。」
「我不哭。」孟侜癟著嘴忍住眼淚。
楚淮引慢慢鬆開孟侜,孟侜如約手腳並用纏緊了他。陛下用完好的那隻手攀岩,另一隻手握住了匕首。
村民們彷彿末世狂歡,釋放了二十幾年的壓抑一樣,不斷攻擊他們。大石頭仍不遠,小石子被孟侜揮手擋下,手臂痛到麻木,幸好楚淮引始終秉承把孟侜裹成球的理念,才不至於被砸到骨折。
兩人在漫天石頭雨里慢慢淡出村民的視線。
下方是龍潭虎穴未知,但孟侜從未有一刻覺得和陛下如此之近。
很美好的是,陛下也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