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比楚淮引更早察覺的人是孟甫善。
自從聖旨下來, 孟甫善臉色是白了又青。孟侜跟著太子上船, 現在下落不明,他表面上派了全部府役協助尋找, 心裡卻納悶孟侜什麼時候跟太子走那麼近。
這孩子活著跟他不是一條心,死了他反而能借題發揮。孟侜要有個萬一,太子總不會虧待孟家。孟甫善想通這點, 完全不把孟侜死活放在心上。
可是姜儀還活著,一切就不一樣了。
姜儀根本不承認自己是他姐夫, 姜瑤死不瞑目, 孟侜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與姜家唯一的情分被斬斷,只剩下血海深仇。姜儀現在麾下四十萬大軍, 若他刁難孟家,楚淮引站誰不言而喻。
孟甫善後背一涼,坐立難安, 竟然生生老了幾歲。若不是周氏那個女人心眼比針小,把姜瑤母子逼到無路可退, 他現在也不用面臨這種窘境!
看在周家財勢的份上,孟甫善對周氏的無理取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知到頭來,姜家死而復生, 兩代人都是未來君主的心腹臣子。反觀周家,錢財來路不正, 他差點被連累謀反。
這個毒婦!
孟甫善至今不覺得自己哪裡做錯, 男兒在世, 功名利祿光耀門楣,為達目的不折手段。他只恨自己押錯了寶。
於是孟甫善開始積極尋找孟侜,每天從繞著千陽湖神色悲戚地走一圈,念子心切,傷極之時潸然淚下。
普通百姓哪知道孟府里的腌臢事,看見孟甫善不去上朝,親自來找兒子,無不表露同情。
「孟相愛子心切,為人父母,不外乎此。」
時刻注意自己風評的孟甫善,在謠言冒頭的時候便感到不對。傳得太快了,八成有幕後推手,他一查,居然是自己女兒!
周家人是要把他往絕路上逼。
孟甫善簡直後悔沒讓孟槐菡跟著周氏一起滾出孟家。小小年紀,詩詞女紅不會,盡跟著周氏學不入流的手段。
月初孟槐菡已經嫁人,不是光彩的事,也沒有娘親張羅,她不聲不響帶著一大筆嫁妝住進王大富家。
有錢就是主子。
王大富對她言聽計從,孟槐菡讓他幫忙散布喪門星的謠言,他一群青樓認識的酒肉朋友,花點錢,消息添油加醋傳播地比什麼都快。
此時孟槐菡正在院子里,吐著葡萄皮聽小丫鬟繪聲繪色地描繪外頭的流言,笑得前俯後仰。
吱呀——
孟甫善推開木門,「涵兒。」
「爹。」
孟槐菡撥了撥衣服上的瓜子殼,站起來,開心道:「您來接我回去嗎?」王大富雖然聽話,但終究不如左相府的大院子住得舒服。現在孟侜死了,哥哥又不在京城,爹一定感到孤單吧?
孟甫善不動聲色地把她的手撥下去,「在這裡住的習不習慣,你娘說她想你了。」
周家參與謀反罪無可恕,但周氏已經外嫁,最後被判流放。如果孟甫善不那麼絕情,為了把自己摘乾淨選擇休妻,周氏可能還會輕判。
孟槐菡臉上閃過驚慌,她後退幾步,「不,爹,女兒想陪著您。」
「侜兒生死未卜之際,你居然散布謠言抹黑他的清名,目無兄長,不知向善,我孟甫善沒生過你這個不肖女。你去找你娘吧。」
孟槐菡打過,罵過,淹死過孟侜,這是孟甫善第一次為孟侜說話。她瞪著眼盯了孟甫善一會兒,突然坐回去,語氣輕鬆道:「您怕姜儀回來找你算賬是不是?所以迫不及待想把我們三人都趕出京城?您怕,我不怕。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您現在沒有權力管我。」
孟甫善氣得一巴掌扇過去,被孟槐菡抬手攔下,光腳不怕穿鞋的。死人又不能說話,誰知道她以前怎麼對待孟侜?倒是她爹,這官位做到頭了!
父女撕破臉,險些大打出手,小院內亂糟糟,一陣嘈雜聲中,突然有道洪亮的聲音插|進來。
「聖旨到——」
季煬捧著聖旨,看見孟甫善也在,笑了,「既然左相大人也在,一塊聽旨吧。」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孟槐菡行事乖張,殘害兄長,目無法紀。現沒收家產,將其與丈夫王大富剝奪官籍,逐出京城六百里,永不解禁。孟甫善教女無方,私德有虧,罰其禁足一月,閉門思過,如有違逆,視同抗旨。欽此。」
門內跪著的父女倆一臉慘敗,門外,剛剛吃酒回來的王大富探頭探腦,醉醺醺的像剛從臭水溝爬出來。
「王大富!」季煬吼道。
「草民在,草民在。」
「立即啟程吧。」季煬指了指門,那裡四個官差等著。
「呃,草民去收拾一下……」只要有錢,在哪不是一樣,王大富想得天真,伸手去拉孟槐菡,「走,走……」
「怎麼?」季煬似笑非笑,「二位是聽不懂沒收全部家產這句話嗎?」
欣賞夠兩人變戲法似的臉,季煬嘴角一勾,我可不是什麼好人。臨走前,他意有所指地看著王大富,「你之前被刺殺下毒,是誰救得你,又是誰下得手,前者是被你造謠的孟侜!後者……王兄弟可要小心枕邊之人啊。」
這件事是埋在王大富心裡的一根刺,他懷疑過孟家,可是沒有證據,而孟槐菡有錢,他得當姑奶奶一樣伺候,只能揭過這件事。
現在……孟槐菡被王大富眼裡的冷意嚇得坐在地上。
季煬待要回宮復命,剛走至宮門口,一名御林軍騎快馬遠遠而來,翻身下馬太急竟然在地上滾了一圈才爬起來。
季煬認出眼前這個渾身濕透的御林軍乃是搜救人員中的一人。
快十天了,京城所有水性好的兒郎都高價征來撈人,御林軍更是輪流出動,搜索水域不斷擴大,千陽湖別說鱷魚,魚都快撈光了,就是不見孟侜的蹤影。
季煬都替殿下絕望,絕望中又忍不住想,找不到是不是說明人沒死?
他扶起那個人,看他氣喘吁吁的樣子心裡一咯噔,不是什麼好預感。
「什麼事。」
「季大人,我們好像找、找到了!」
什麼叫好像找到?
「說清楚!」
「剛才湖面浮上了一具男子屍體,已經看不出原樣了,但是他身上穿的衣服布料和太子殿下手裡拿的一樣!」御林軍語速飛快,並且說完深切地看著他們的季統領:我不敢跟太子說。
季煬剛上任御林軍統領不久,但他保證,這絕對是他這輩子執行過的最艱難的任務。
他往宮裡踏一步,猛然轉身,「我先去看看。」
季煬到了湖邊才知道那位小兄弟說得有多委婉。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對孟侜的重視,因此屍體一撈上來,立即抬進了屋子,還緊急調來了仵作和一批冰塊。
屍體幾乎被泡爛了,看不出原樣,最可怖的是他的臉被水裡什麼東西咬過,坑坑窪窪,一團模糊,身上也有好幾處肉被撕下來。
出事之前,季煬一直跟著楚淮引,因此幾乎可以斷定這件衣服就是當日孟侜穿的那件。
他不抱希望地問仵作:「能看出本來的樣子嗎?」
仵作搖搖頭,屍體受損太過嚴重,他量了一下骨頭,報出一個身高,和大概的年齡。
與孟侜一模一樣。
季煬閉了閉眼,嘶啞著問:「怎麼死的。」
他想起那個一臉正經問自己烤魚哪裡買的的孟侜,那個頭頭是道分析沖靈山兵器案的孟侜,作為旁觀人尚且受不了,何況殿下!
仵作小心查驗了一番,沒有太子的指令,不敢用刀,沉吟了半會兒,道:「溺斃。死後估計受到鱷魚的啃噬,被拖入湖底,從屍身完好部分的刮擦痕迹來看,應該是被夾在湖底石縫裡,因而遲遲浮不上來。」
王鈞陽當時並沒有死,投入湖底的那一瞬清醒過來,但是白衣人在衣服上打了幾個結,他活動受限,最後溺死。後來遇到返程的鱷魚,在鱷魚的拖扯之下,衣服上的結紛紛散開。巧合的是,王鈞陽被暴打的瘀傷因為遭到啃食而幾乎消除。
仵作不敢深入檢驗,也就發現不了異常。
楚淮引處理完政事,路過花園裡的玉蘭池,腳步停住。雪斑聽見腳步聲,咻咻躲進荷葉下面。
楚淮引思緒放空了一下,抬腳時衣袍掃到池邊的盆栽,一棵半人高的金桔樹突然倒進玉蘭池,濺起了一圈水簾。
水珠落下時,楚淮引看見季煬從玉蘭池另一頭神色凝重地走過來。
季煬看見楚淮引愣了一下,他覺得自己還需要一個時辰打腹稿。
繁文縟節消耗時間,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楚淮引特批季煬有事說事,減少廢話。
因此,當楚淮引看見季煬莊重跪下的那一刻,他心裡空了一下,忽然聽見滿園花落的聲音。
季煬左右為難,屍體那副樣子,用語言描述都是一種殘忍,更別說親眼看見。
「殿下節哀,屍體損毀嚴重……就別看了。」
楚淮引從鱷魚出現的那一刻就有所預感,他很輕地問:「他走的時候……」
季煬就知道楚淮引會問,「溺水。」
「確定是他嗎?」楚淮引最後問。
季煬猶豫了一下,「陛下可以派遣親屬前去辨認。」
楚淮引記不清死在自己手裡的人有多少,屍體就像家常便飯,血腥味習以為常。
面對孟侜的屍體,他卻不敢去看,彷彿不看,就可以自欺欺人。
他命令孟甫善去看,是孟侜。
命令奶娘去看,是孟侜。
命令姜信去看,還是孟侜。
於是楚淮引失去了所有希望。
姜信哭腫了眼睛,屍體挪動時看見從袖子里調出荷包,驟然崩潰。他本來認不出這個屍體,但是荷包是他送給孟侜的,這下想不認都難。他摳出泥爛的平安符,死命地用腳踩:「騙子!根本就不是平安符嗚嗚嗚……」
奶娘差點哭昏厥過去,幸好禮文樂私下告訴她,那具屍體不是孟侜。他看小腹那裡不太對,孟侜應該是離京了。奶娘再三確認,禮文樂堅定點頭,不知道是真有把握,還是安慰他娘。
奶娘擦了擦眼淚,對官差說:「是他。」
孟家和姜家同時掛起白綾。靈堂設在哪家,姜信跟孟甫善吵得不可開交。
最後楚淮引做主賜一座宅子給孟侜。
他早想這樣幹了,孟小貓每次不想回孟家只好借宿將軍府的委屈樣,他怎麼會忽略。可是,楚淮引又忍不住想把小貓拐進淮王府去住,時時刻刻在眼皮底下看著,一猶豫,就沒有遲遲沒有提。
其實淮王府設靈堂也未嘗不可,但楚淮引沒有立場。
***
孟侜這一路還算順利。
除了他一個人趕路心裡沒數,經常錯過客棧。就算有客棧,他穿著寒酸,看起來連個饅頭都買不起,小二沒耐心地隨手一指:「客官,馬房大通鋪?」
孟侜:「不,我要一間房。」
到現在為止,他一共在山上過夜了三次。
前三次都沒遇見什麼,除了一個奇怪的老頭,頭髮打結,非要給他塞一本書,醫書。
他看起來很有從醫天分嗎?
孟侜覺得沒有。
「為什麼?」
老頭吹鬍子瞪眼:「問那麼多幹什麼!拿著就好了!」
孟侜苦著臉:「可我看不懂啊。」
「無知小兒!你不識字?那你幫我轉交給皇帝吧。」老頭相當隨便,「現在是誰當皇帝?」
孟侜告訴他天元帝的名號,並且有些炫耀地說:「下一任就是楚淮引了。楚淮引你知道嗎,當今太子,文治武功,玉樹臨風……」
「不認識。」老頭不滿孟侜話比他還多,打斷他,「朝廷下過一個詔書,誠邀天下郎中交流醫術典籍,由朝廷出錢買下,廣而推之。更會專門請史官紀傳,出書者載入史冊,蔭蔽子孫。」
載入正史,一聽就很威風。
老頭換了只腳翹二郎腿,「老頭我趕路累了,不想去京城,你幫我拿去吧。」
開國初,疾病肆虐,太宗皇帝憐惜百姓,故出此政策,卓有成效。
可是,現在都過了一百年,這個政策早就作古。
孟侜張了張嘴,不可置信,這是活在桃源嗎?
不等他說什麼,老頭飛快地起身,診了一下他的脈,「嘿,你懷孕了,胎兒不太穩,最近趕了不少路吧?」
然後收回手,施施然離開,「診金我就不收你了,當跑路費吧。」
孟侜心一慌,「會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你別趕路就行。」老頭邊說邊走,孟侜叫住他。
「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神醫。」聲音越來越遠。
「哪個神醫?」
「就是神醫!」有些氣急敗壞。
……
突然來了一場大雨,孟侜的馬車有些漏水,他在趕路與淋濕間猶豫了一下,選擇了前者。
淋病了後果更嚴重。
山間的車道崎嶇,大雨覆蓋了夜色,孟侜睜大眼睛四處尋找洞穴,終於讓他看見了一處火光。
是個破廟!
廟外也停著一輛馬車,孟侜摸不清裡面是歹人還是過路人,正躊躇著,裡面的人估計聽見動靜也出來看。
和孟侜打了個照面。
兩人俱是一驚。
孟侜脫口而出:「管嘉笙?」
話音剛落,對方眼裡閃過警戒,沒有他鄉遇故知的欣喜,反而唰一下抽出腰間佩劍,寒光直指孟侜:「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