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廣恩寺在京城郊外,香火鼎盛,鐘聲杳杳。外地人進京路過這裡,多半會進去拜拜,求此行順利,合家安康。


  開國皇帝欽賜的銅鐘高懸在鐘樓之上,屬大魏最高的規格。賢人雅士得空便在清晨趕來寺里,為的便是聽一聽廣恩寺的晨鐘。


  鐘聲一響,國泰民安。


  孟侜打聽過後,得知劉家財大氣粗,就是從廣恩寺找的法事。


  他一來便直奔大雄寶殿,請小沙彌引薦方丈,說要出家。


  廣恩寺不輕易收人,作為大魏香火最盛的寺廟,在這裡至少吃喝不愁,環境安謐,隔三差五還能見到達官貴人。


  小沙彌說方丈事忙,不便相見。


  孟侜笑眯眯給他塞了十兩銀子,對方改口說可以幫忙傳話。


  等待的間隙,孟侜跪在蒲團上,凝望佛祖寶相,俯身道了一聲「孟侜事出有因,望佛祖恕罪。」


  方丈今年六十有餘,慈眉善目,鬍子花白,他對孟侜施以一禮,問:「敢問施主俗名,為何出家?」


  孟侜抬起頭時換上一副看破紅塵的表情,眼神空洞悲戚,語氣緩緩道:「弟子名為孟侜……」


  「孟侜?」方丈沉思了一會兒,接道,「十八年前,有位姜施主在廣恩寺誕下一子,老衲承蒙姜施主不棄,為那孩子取名為侜。」


  「正是弟子。」孟侜沒想到方丈還記得這陳年舊事,趕緊順桿爬,「十八年前既已結下佛緣,佛家講究因果輪迴,如今弟子懇請方丈再次收留,弟子也算落葉歸根,得一圓滿。」


  「阿彌陀佛,孟施主靈台清明,頗具慧根。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姜施主樂善好施,老衲今日若是渡你皈依,於姜施主有愧。」


  「母親過世多年,父親再娶,兒女成雙。弟子在家中形如芥草,素無牽挂。前些日子,身逢突變,難以排遣,夜不能寐,生念危萎……方丈若不收留,弟子竟不知世間還有何去處……」


  孟侜眼中含悲,眼角綴淚,十足的無父無母遭人欺辱的小可憐樣。


  方丈看了他一會兒,似是被他說動。


  孟侜不急不躁,全程演技在線,絲毫不露破綻,並且主動地把頭髮解開。


  十分有誠意。


  「阿彌陀佛,孟施主塵緣未了。」方丈目光投在外面的林蔭,手裡的佛珠慢悠悠轉了三圈,緩緩開口。


  孟侜一懵,這麼半天,你就說這個?

  「弟子不解,請方丈指點。」孟侜真誠發問,我一未娶妻,二無訂婚,塵緣未了個什麼?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方丈眼神慈悲,透著一絲絲送客的意味。


  「既如此,弟子還有一事,請方丈如實告知。」


  「施主請說。」


  「出家人不打誑語,然而,侜,欺誑也,方丈以此取名,是為何意?」


  方丈搖頭:「不可說。」


  敢不敢換一句?

  孟侜就不信方丈能比他還有耐心,最近身子不頂用,跪久了有點酸,他乾脆盤腿坐在蒲團之上,大有拉著方丈好好論佛的架勢。


  旁邊的小沙彌端著托盤,上面放著剃刀,說明方丈未見到人之前,是打算為他剃度的。


  問題到底出在哪兒?


  就因為姜瑤?可是姜瑤已經死了。


  大雄寶殿外。


  楚淮引問季煬:「你說,他那句『身逢突變,難以排遣』,是指什麼?」


  季煬小心翼翼地觀察主子的神色,面沉如水,風雨欲來,他今天就不應該多事跟著主子來祭悼元后!

  他顧左右而言他:「可能發生了什麼主子不知道的事情?」


  「若是這樣,影九為何不來報告?」


  大意了。


  季煬安慰他:「反正肯定不是因為主子,孟大人不是黃花閨女,心裡沒有意中人,事後也沒有不良反應,難道要過個幾天才能轉過彎,覺得被玷污清白,起了輕生念頭尋死覓活想要出家……」


  季煬每說一句,楚淮引臉色便黑一分。


  腳底踩的青磚不堪欺壓,隱隱出現一條裂縫。


  眼看主子就要發飆,季煬甚至覺得自己站的這塊磚也有點鬆動,他及時閉嘴,問:「那現在怎麼辦?」


  楚淮引額頭青筋直跳,他第一次見孟侜,他偷梁換柱,代替新娘跟王均陽拜堂,洞房見了外人也老神在在,甚至為了躲避搜查,自己撕開衣服假扮女子呻|吟……要說這樣的孟侜會因為一次意外而出家,他是決意不信的。


  可是眼前的情景,還有第二個解釋嗎?


  楚淮引覺得自己被孟侜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顏面掃地。可笑他自作多情,因為他愛吃魚,花園裡養了六年的雪斑就送了出去。


  結果呢,人家改吃素了!


  吃素?


  楚淮引冷笑一聲,吩咐季煬:「去弄兩條烤魚過來。」


  季煬小聲提醒:「這裡是寺廟。」


  「在門口等著。」


  大殿里。


  孟侜說得口乾舌燥,方丈不為所動,還命沙彌呈上茶水,待客周到。


  孟侜大口喝茶,決定換個思路。他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


  「方丈可知,三日前劉德病逝,劉家從貴寺請了高僧做法事,就在兩日之後。」


  「老衲有所耳聞。」


  「生者請高僧為亡者超度,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免受地獄煎熬之苦,來世投個好人家。」孟侜繼續,「但方丈可知,劉德一家無惡不作,京城但凡有與其作對者,不論老少,皆以為朝廷徵兵為由,強行拉入劉家校場訓練,欺侮至死。那校場冤魂昭昭,數以千計。紅漆剛落,又添新血,竟是一天比一天鮮艷。」


  孟侜聲音不高,怕驚擾菩薩,但句句誅心,直截了當。


  「一小小校場,竟如阿鼻地獄。而今該下地獄之人,方丈卻為其念咒往生,佛家最講善惡因果,劉德種惡因,無惡果,當如何?那些跪在金剛羅剎像前,面色凄苦的善男信女,又有多少是冤魂家屬?他們的因,又有何人來嘗?」


  「阿彌陀佛。」方丈轉動檀木手珠,「佛法寬厚,普渡眾生,生前種種,皆是昨日,老衲渡他來世為善,償還因果。」


  孟侜立馬道:「普渡眾生,那為何不度我?」


  方丈沉默。


  「若不渡我,孟侜便是一俗人,俗世之間,講究現世報。」


  方丈深深看了眼孟侜,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圖,孟侜坦然地與他對視。


  良久,一聲長嘆。


  方丈從托盤裡拿了剃刀,問:「施主,當真不後悔?」


  孟侜摩挲了下長發,他為了演戲不是沒剃光過,一回生二回熟。他就是真出家了,也是大魏最俊俏的小和尚,夜裡出門能引狐精的那種。


  狐精不知道有沒有,反正外面的淮王快氣炸了。剛才孟侜和住持低聲說了什麼他沒聽清,一轉眼,居然來真的!


  「方丈動手吧。」計劃達成第一步,並且剛才與方丈一番談話,想必接下來方丈在必要時會替他行個方便。


  事情就好辦多了。


  孟侜微微低頭,閉眼。突然,兩根手指抵住他的下巴,強硬地讓他抬起頭來。


  誰?!


  孟侜不虞地瞪過去,一抬頭撞進楚淮引深不可測的漆黑瞳仁里。


  「本王不準。」


  孟侜視線遊動,看見一張鐵青的英俊的臉,心臟沒來由一抖。


  楚淮引動作粗魯地將孟侜拉到背後,孟侜一個踉蹌,幸好眼疾手快抱住了楚淮引的腰,站穩之後抽回手,一下,兩下,沒抽動,最後被死死鎖住。


  「淮王。」主持合掌行禮。


  「住持。」楚淮引緩了緩神色,「冒昧問一句大師,廣恩寺一般僧人,一年多少香油錢?」


  「不足十貫。」


  楚淮引冷笑一聲,居高臨下斜睨著孟侜,狹長的眼角微眯,氣勢迫人:「孟大人還欠本王七千兩紋銀,現在跑來當和尚,是打算食言而肥嗎?」


  催債來得猝不及防,孟侜心裡嚷嚷著「我特么是給你辦事啊」,但他有個習慣,沒辦成的事情一向守口如瓶。只好嘴上不服地哼哼:「萬一我混上住持了呢?」


  「你再說一遍?」


  孟侜感覺到自己的手都快被勒青了,沒敢頂嘴,人家正經住持還在呢,給他再糊兩張皮也不敢在佛門清凈之地大放厥詞。


  嘖,好一個大烏龍。


  孟侜有些頭痛。


  那邊楚淮引寒暄了兩句,道:「人本王帶回去了,給方丈添麻煩了。」


  「淮王慢走。」


  誒?

  我費盡口舌,你三言兩語就想壞我好事?


  被大步拖著離開的孟侜不甘心地掙扎,「方丈,咱們說好的……」


  「阿彌陀佛,離此地三十里有一道觀,老衲與道長素有交情,孟施主可以……」方丈語速快得像送走一個燙手山芋。


  「道觀?會去做法嗎?」孟侜還想再問,楚淮引直接單手拎起他,順道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孟侜使勁掰開他的手,奈何淮王手勁太大。


  被拎著離開廣恩寺,孟侜差點氣成河豚,看楚淮引的眼神就像看一個不知丈夫在外奔波辛勞就會壞事的愚婦!


  楚淮引戳兩戳他鼓成包子的臉蛋,白嫩軟彈,愛不釋手,忍不住一使勁兒,直接「啵」一聲,把孟侜掐泄氣了。


  孟侜不好跟債主計較,只好捂著臉用冷漠擊退敵人。


  楚淮引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回給他一張更冷的臉。


  面面相覷。


  「說吧,為什麼。」楚淮引思來想去還是問出來,千萬別是他想的那個答案。


  孟侜支支吾吾:「沒什麼。哈,一時興起罷了。」


  他嗅了嗅鼻子,什麼味這麼香?在香燭的氣味里別開新面,勾勾纏纏,引得肚子里的饞蟲嗷嗷亂叫。


  季煬滿頭大汗端著兩盤烤魚,在香客鄙視的驚訝的視線中,硬著頭皮一步步往廣恩寺前奔去。


  「主子。」季煬不敢靠得太近,遠遠地能看見楚淮引和孟侜兩人站在山前的大門處,便停下來喊了一聲。


  不用楚淮引提醒,孟侜聞著味道就自發下山,準確無誤地往季煬的方位走去。


  他深刻懷疑方丈給他的茶水有消食的作用,不然他喝了四五杯之後,怎麼這麼懷念烤魚的味道呢。


  孟侜在季煬身前站定,忍住口水,神色淡淡道:「破案了,烤魚在你身上。」


  快把贓物呈上,讓本官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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