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初九,孟甫善過壽。
作為當朝左相,孟甫善風度翩翩,君子之風,愛好結交文人墨士,廣受讚譽,乃文官之首,科舉勵志典範,每次科舉都有不少考生拜帖投入門下,孟甫善順勢將其納入羽翼。
嚴鑲剛剛上任右相,威望有限,一時間孟甫善風頭無兩,孟家廣發請帖,連二皇子和淮王都賞臉前來。
孟家長子孟槐道,也從外地趕回來,他比孟侜大四歲,在外當官。孟甫善有意將他調回京城,周氏便張羅了一場盛宴,趁機給一雙兒女謀一門好親事。
晨光熹微,疏影綽綽,孟府上下有條不紊地準備著壽宴。周氏一身華麗衣裝,鬢間的四蝶金步搖一步一閃,光彩照人,連往常刻薄的眉眼都顯得富態十足。她將后廚前院巡邏一遍,滿意地點點頭,對管家道:「二公子病了,不要讓他到前院來,免得將病氣傳染給貴人,咱們擔待不起。」
管家一愣,「是。」
「今日爹爹生日,於情於理,他都不能出門,呆在家裡為父親祈福,記住了嗎,管家?」孟槐菡不知什麼時候過來,攀住周氏的胳膊,「娘,今天可有好戲看了。」
她穿得一身鵝黃嫩衫,略施粉黛,嬌俏可人,黃鶯一般依偎在母親身邊,小女兒情態十足,眼裡卻不斷閃過一絲絲惡毒的精光,彷彿被毒蛇附身了的禽鳥。
「不可太過,今天是介紹你大哥的重要場合。」周氏難得囑咐了一句。
「放心。」
絲竹戲曲之聲斷斷續續傳入孟府右後方偏僻的小院,孟侜在床上伸了個懶腰,臉頰紅撲撲的,半張臉埋在被子里,露出一雙圓圓亮亮的眼睛轉來轉去。
大理寺最近主持刷卷,全國各地的卷宗一堆堆地運進來,一群人審核格式、判決是否符合規定,忙得暈頭轉向。孟侜還要抽出時間去追查賭場的事情,白天腳不沾地。
他每天或跟蹤黃老闆,或變著模樣守在賭場周圍,發現他們跟一家當鋪關係甚好。好賭之人在賭桌上輸光銀子后,賭場提供借錢翻本的機會,而這些錢大多是還不回來的。於是硬逼著賭徒們把壓箱底傳家寶什麼的拿出來,到指定當鋪一押,有去無回。
黃老闆在青樓有個相好,頭上帶著不符身份的翡翠簪子,半邊荷花斜開,圓潤小巧。
孟侜翻身掀開床板,取出一隻簪子,日光照進,玲瓏剔透,赫然就是簪子的另一半。他沒猜錯,坑姜瑤姜信的,果然是一撥人……到底誰這麼恨姜家入骨?
「娘對不住你,沒有什麼留給你的,這隻簪子將來你娶妻……」
孟侜又翻了個身,簪子他會拿回來,但是娶妻就……不能如姜瑤所想了。
性別不對不能耽誤女孩子。
外面越來越吵,孟侜打了兩個滾,一骨碌爬起來,今日休沐,就去青樓逛逛好了。他摸了摸臉蛋,憑他這副長相,不知道黃老闆的相好看不看得上。
孟甫善過壽,他逛青樓,很好,很打臉。
孟侜剛出房門,便被人攔著,「二少爺,夫人讓你卧床養病,前院都是貴客,你不能……」
「我像有病的樣子?」孟侜嗤笑一聲,求他他還不去,「讓開,我要出門。」
「夫人說了,今日老爺過壽,少爺您得呆在家裡。」
孟侜這下倒是好奇了,不讓他見人,也不讓他出門,一定有鬼。周氏挺看得起他啊,居然派了五六個高級打手嚴防死守。
他猜想今天孟槐道要大出風頭,周氏怕被他給攪和了。他對孟槐道沒什麼興趣,按奶娘的說法,孟槐道眼裡跟看不見他似的。那就是沒冤沒仇的。
孟侜回屋練字,在這個鬼地方呆的越久,他越覺得多一門技巧,關鍵時刻就是多一條退路。
比如上次在洞房裡和楚淮引……咳咳。
孟侜垂眼,低眉,左右手同時提筆,一行字寫完換一隻手練,淡黃的宣紙上兩種截然不同的字跡參差交互。
孟家前院。
老國公孫女、皇后外甥女、嚴鑲嫡女、兵部侍郎次女……周氏像是挑白菜似的,一個個掃過那些眾星拱月的貴女,掂量著哪顆白菜更適合孟槐道。
宴席男女分開,孟槐菡跟在周氏身邊,心思卻全跑到了男席那邊。
她第一眼見楚淮引便驚為天人,芳心暗許,京城長大的女孩,難免就嚮往話本里的戰神,如今一見,俊美睿智更勝傳聞。
周氏從不教她內斂,孟槐菡也學不會,此刻兩隻眼睛直直盯著楚淮引,旁邊的貴女暗暗偷笑,到底是商女教出來的女兒,沒見識的樣子一模一樣。儘管在場的貴女幾乎都揣著一份嫁入淮王府當正妃的少女情思,但不妨礙她們嘲笑孟槐菡花痴。
「娘。」孟槐菡扯了扯周氏的袖子,兩頰緋紅,低著眉眼。
周氏心裡有另一番計較,如今淮王和二皇子爭儲,最後是誰還不好說,孟甫善學聖人明哲保身,誰也不站,落實到小輩上,婚事自然不能馬虎。
淮王正妃,二皇子側妃……周氏心裡權衡了一番,忍痛割棄,猶豫地彷彿她一開口,大魏最尊貴的兩位皇子一定會馬上求娶一樣。
孟槐菡見周氏對她搖頭,從來要什麼有什麼的她一跺腳,非常不服,等儲位結果出來,楚淮引身邊早就有人了。
在她看來,楚淮引一定會以正妃之位當作拉攏重臣的籌碼,只要他爹應下……
孟槐菡掃過一個個淺笑嫣然的貴女,一群廢物!再喜歡楚淮引又有何用,連看不都敢看,拿什麼跟她爭?
丫鬟見孟槐菡似乎忘記了正事,附耳在她身邊說了什麼。
孟槐菡嘴角一勾,「人到了?我們去看看。」
她避開眾人,站在通往後門的小徑等了等,不一會兒,有人領來一個面色蒼白的丫鬟,她舉止輕浮,神情畏縮里隱約帶著世故的放蕩,病氣纏身,朱顏憔悴,不像孟府的丫鬟。
孟槐菡退了兩步,用手帕捂住鼻子:「離我遠一點。」
那女子退了兩步,孟槐菡又道:「我現在帶你過去,讓你做的事,都明白了嗎?只要孟侜碰了你,又被人看見,按我爹的做派,你就是孟家的二少奶奶沒跑了。可比你在那勾欄院里殘花敗柳,病斑累累,被趕出去要強一千倍!」
女子被孟槐菡戳中痛處,面色一白,容顏老去對任何賣臉為生的女子都是巨大的打擊,更別提她還染了那種不幹凈的病,所有人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看見女子搖擺的神情慢慢堅定,孟槐菡輕蔑一笑,絕路上的人最經不得誘惑。她倒要看看,一個在父親大壽之日,不招呼客人,反而領了勾欄院有病的妓子來家裡廝混的畜生,還有誰家小姐敢嫁!
「菡兒你在做什麼?」
孟槐菡身體一震,頭腦空白一瞬,才聽清這個聲音是她親哥。她撥了撥頭髮,換上嬌柔的嗓音,「哥,你怎麼在這?」
「菡兒你一未出閣的姑娘家,哪裡學的這些!要是讓外人知道你、你……懷疑你也……」孟槐道只是出來喘口氣,他不太適應京城這一套,宴席上比他身份高的比比皆是,周氏不停催促他去結交,好像回到以前的某個時候。
「把她送回去。」孟槐道嘆了口氣,怎麼說都是孟家人,出了醜臉上也無光。
「我不。」
「菡兒聽話。」
「我這都是為了誰?!你想想娘,她受了多少委屈!你辛辛苦苦在外謀職,一年回不了兩趟家,不知道我們受了多少欺負。爹爹避嫌不願意提拔你,孟侜呢,他用計逼娘拿出那道聖旨,第二天就領旨上任大理寺正,毛都沒長齊就處處壓你一頭。你看外面那些賓客,有多少人現在還認為孟侜才是孟家嫡子!」
那道聖旨本就是下給姜瑤的,姜瑤死後被周氏佔為己有,藏著不給孟侜,孟侜用了點計策才讓周氏交出來。
到了孟槐菡這裡,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孟槐道不為所動,孟槐菡轉了轉眼珠,話鋒一轉道:「哥,你知道今天林姐姐也跟著林夫人來我們家了嗎?」
見哥哥被吸引了注意,孟槐菡心裡一喜:「我知道你喜歡林姐姐,林姐姐也有意思。但林夫人閨中就與和姜瑤交好,今天娘替你探口風,但林夫人話里話外的意思是看上了孟侜這個兒婿,指不定明天就有什麼指腹為婚的傳言。那時哥你怎麼辦?林姐姐怎麼辦?你忍心看她嫁給孟侜,你們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互道大哥弟妹?」
孟槐菡一句句都往他哥心窩子上戳。
孟槐道臉色大變,陡然後退了兩步,他張了張口:「霜兒、不,林小姐她真這麼想嗎?她也對我……」
「是。」孟槐菡肯定。而事實上她和周氏一樣,討厭任何與姜瑤有關的人和事,根本沒和林小姐說過一句話,更不知林小姐內心所想。
孟槐道僵直在原地,內心天人交戰,當孟槐菡越過他身邊時,他右手虛虛攔了一下。
「嗯?哥?」
孟槐道頓了頓,轉而抬手遮住午時刺目的日光,慢慢閉上了眼,任由妹妹帶著人去毀掉他的弟弟。
他想起自己跟著周氏來到京城時,剛剛三歲,孟家主母還是姜瑤,周氏白天讓他對姜瑤客客氣氣地叫夫人,晚上掐著他的胳膊哭罵他不爭氣不討孟甫善喜歡。
小孩兒不懂大人間的矛盾,只知道姜瑤分給他很好吃的糖,陽光落在姜瑤的衣服上,是比周氏更暖的溫度。姜瑤還讓他摸過尚在肚子里的弟弟,說等大將軍擊退外敵戰勝歸來,她便會離開,弟弟不會跟他搶孟家的一切,笑著問他還會討厭這個弟弟嗎。
他當時怎麼回答的?
孟槐道眨了眨眼,眼裡一片乾澀。
他說「我會保護弟弟」。
童音清脆,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