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幾縷青絲夾在中間,他一動,便察覺到扶在肩上的手加重力道,讓他不要鬧。


  楚淮引臉一黑,細看耳根還有點紅,礙於孟侜橫在在脖頸上的手,只覺得半邊身子都麻了,大敵當前,千鈞一髮,竟然喪失了引以為傲的防備和警惕。


  孟侜見對方沒有一起把戲演下去的打算,從善如流一人分飾兩角,壓著嗓子,換上暴戾粗喘的低音。


  「出—去!再看就把眼珠子留下!」


  渾然就是王均陽的聲音,語調聲色分毫不差。


  「呃——是!」為首的人忙不迭後退,打擾了二公子洞房花燭夜,他們就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護衛們想起二公子平時殘暴的做派,不約而同摸了摸脖子。


  還在。


  話說二少夫人的胳膊真細真白……誰家能娶到這樣的娘子,一定天天菩薩似的供著,啥粗活也不讓干。


  「想什麼不要命的!去別處搜!都給我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眼睛放亮點!」


  一室寂靜,空氣中瀰漫著微妙的尷尬。


  孟侜推了推身上的人,春|宮不會演,連動都不會動,差點露餡,可見是個……誰嫁給他不好說到底是踩了狗屎運還是倒八輩子霉……他急忙剎住思緒,小聲道:「起來。」


  貼得嚴絲合縫的身體迅速分離,雙雙坐起,中間隔著老大一段距離。


  孟侜非常敬業地捏著嗓子來了個高|潮,他慣會偽音,十分輕鬆,兩手撐著床沿,一邊饒有興緻地歪著頭盯著對方,滿意地發現他的耳根越來越紅。


  外面的人還沒走遠,現在出去不合適,孟侜這才有空打量眼前人,長眉入鬢,丰神俊朗,有別於京城人士的養尊處優,此人一身肅殺凌厲,目光黑沉,深邃難明。


  孟侜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哇,眼神真可怕。


  兩人沉默,各自目的不同,無可奉告。


  過了一會兒,楚淮引道:「我帶你出去。」


  孟侜也不逞能,平時他自信能翻出去,眼下右相府戒嚴,單靠他自己定然是不行的。


  楚淮引做出要抱的動作。


  孟侜自覺抬起手,我很輕。


  楚淮引一頓,轉過身去:「你先換件衣服。」


  孟侜低頭一看,喜服被他扯得七零八落,他一抬手,簌簌地往下落,像個被搶親的女鬼。他從柜子里拽出一件月白長袍,王鈞陽和孟侜身材相仿,穿在身上十分貼合。同樣是丞相家的二公子,孟侜是第一次穿這麼好的料子,一時間有些感慨。


  身後傳來稀稀疏疏的換衣服的聲音,楚淮引右手輕輕轉著扳指,很有耐心地等著。


  「我好了。」


  許是抱過一次,楚淮引這次非常順手,攬著孟侜的腰在花園裡行若無人之地,直接將人帶到了長安街上。


  孟侜緊繃的神經鬆懈,這才想起,自己今天白跑了一趟,若是沒有莫名其妙的人出現,他現在已經找到阿娟了。


  「你去王家,有何目的?」


  孟侜眼角一彎,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偷、人。」


  楚淮引臉一沉,孟侜不知怎麼回事就有點心虛,把找阿娟的事情說一遍,隱去自己的身份,說成路見不平。


  「此事你不必管。」


  不管?不說清楚怎麼不管?


  孟侜作勢要回王家,被一把提溜住後頸,對方似是無奈:「最多後天,王均陽一定放人,我保證。」


  楚淮引也不知道自己跟個小傢伙保證什麼,今晚他哪裡都不對勁。明明可以在王家護衛進來之前直接走人,可是在看見孟侜驚慌失措眼露祈求那一刻,腳步一頓,選擇了更為危險不討好的方法。


  自己貿然闖入給這位假冒的新娘帶來了麻煩,我不過是留下善後。


  楚淮引姑且這麼自我解釋。


  可是,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良善?

  「你叫什麼?」楚淮引問。


  孟侜眼波一動,非常誠懇:「張侜。」


  楚淮引沒有懷疑,「你回家吧。」


  孟侜內心評估了一番,決定相信一次,他很少相信什麼人。


  沒走兩步又被叫住。


  「和王均陽拜堂的……也是你?」


  那可不得把隔夜飯都吐出來?犧牲太大了。孟侜心裡這麼想著,嘴上卻道:「嗯。」


  楚淮引本就隨口一問,得到這個答案,不知為何,胸口一悶,想把王均陽抓來打一頓,還產生了一種「被用完就扔」的微妙不適感。


  ***

  孟侜本事不少,做事事先考慮周全,對結果如何卻相當豁得出去。歸根結底,他不是真正的孟侜。


  前世在孤兒院長大,因緣巧合進了娛樂圈,他外表出色,慣會演戲,巧舌如簧,還懂得看人眼色,一路跌跌撞撞,憑著一股勁兒闖蕩,直至娛樂圈封神。


  就在孟侜覺得自己該休息休息了,一覺醒來,自己居然在水裡撲騰。岸上有個鵝黃裙衫的十五六歲女孩,勾著嘴角冷眼看著,周圍人恨不得把頭垂到地上去,一個個默不作聲。


  原身自小怕水,不會游泳,大概在湖裡撲騰了挺長時間,孟侜接管他的身體時,已經精疲力盡,嗆了好幾口水,腦袋昏沉到無法思考。


  就算游泳高手也無力回天。


  該不是遇見鬼壓床了?

  孟侜這麼一想,四肢漸漸停下掙扎,閉著眼睛,集中思緒左奔右突,迫切想從夢裡醒來。


  黃衣少女看他不動了,滿意拍手,綻開一個天真的笑容,一甩袖子帶著僕從離開。


  一道黑影從高樹梢下急速掠下,腳尖在太湖石上一點,架著孟侜的胳膊,把他從閻王殿門口拉回來。


  確認孟侜沒有大礙,黑影大喊一聲「有人落水」,聽見孟侜的奶娘匆匆過來的聲音,瞬間消失,來去無蹤。


  要不是孟侜咳得要死之際,還記得有個黑影拉他上來,真做好事不留名。


  孟侜去一趟王家,回家晚了,古人休息早,按理說這時已經各回各屋。看見燈火通明的正廳,孟侜才想起來,哦,今天是孟夫人的生日。


  孟侜目不斜視,徑直往左側小廊走,招呼都不打,說白了這一大家子都與他無關。


  一捆筷子橫空丟來,孟侜早有防備,閃身一躲,沒打中人的筷子嘩啦啦散了一地。


  「菡兒,姑娘家像什麼樣子!」孟甫善呵斥,眼睛盯著茶盞里舒展的茶葉,水汽蒸騰,看不出情緒。


  「爹,你看孟侜!娘今天過生日,想一家人吃頓飯,昨夜我特地派人知會他,可他不僅晚回,還視而不見,果然是沒娘教的野孩子,一點教養都沒有。」孟槐菡語氣輕蔑,輕飄飄扔下幾句話,她知道這位懦弱的二哥說什麼最能激怒他。


  孟侜掃了一眼把他推下湖的「妹妹」,抬了抬眼皮子不為所動。宅斗實在很沒意思,但孟槐菡愈發囂張,一條人命視如兒戲……


  孟侜一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孟槐菡的狠劣脾性,不過是有人縱容教唆,單和她一人計較遠遠不夠,他要的,是有朝一日碾壓孟家,把他們欠孟侜的,欠姜家的,一併拿回來。


  姜家是孟侜的外祖,十幾年前,赫赫有名的武將世家,從大魏開國至姜家男兒全部戰死沙場,立下無數汗馬功勞。


  孟侜無視孟槐菡拙劣的挑釁,自顧自回屋。孟甫善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書房。


  大廳里,孟槐菡咬碎了牙,「娘,他自從落水病好之後,怎麼換了個人似的,怎麼罵都不還口,是不是傻了!」


  周氏整了整垂下的鬢髮,不甚在意道:「你只要記住,二十年前娘忍氣吞聲,不是為了讓你和娘一樣受委屈。」


  「知道了娘。哼,姜瑤要是泉下有知,知道她的兒子這麼懦弱能忍,不知是何感想?能氣活了拿棒槌攆他吧?」孟槐菡邊說邊笑,周氏也被他逗笑,兩人又說了一些私房話才回。


  孟侜的住處在孟府最偏的低洼處。


  到這一帶,沿路連燈籠燭油都省了。小廝擎著忽明忽暗的燈籠,開口道:「少爺……」


  「又要說奶娘那一套了不是?」孟侜搶先道,「我沒事,能忍。」


  小廝嘿嘿撓後腦勺,奶娘總是勸少爺忍一忍,他雖然不完全贊同,但眼下,少爺也別無他法。


  上輩人的糾葛太深,最不是人的當屬孟甫善,完全愧對這個好名字。


  孟甫善自小父母雙亡,卻長得風度翩翩,娶了做生意的周氏之女為妻,以此作為進京趕考的資本,一舉奪得殿試三甲。


  放榜時,孟甫善同其餘人一起遊街,他氣質卓然,在一眾人當中,書生卷氣,矜而不驕,被姜大將軍之女一眼看上。


  當時姜家威名遠播,戰功赫赫,不提姜瑤自身貌美,其父姜戰禹正直壯年,年輕一輩里,弟弟姜儀出類拔萃,隱約可見大將之風,多少人擠破腦袋想攀親戚。姜瑤偏偏看上了這個外地來的書生,比京城子弟乾淨,比軍營兄弟文雅。


  姜儀說他姐豬油蒙了心,瞧上這麼一個偽君子,姐弟大鬧一場,關係險些破裂。姜瑤執著,姜戰禹寵女兒,便派人詢問孟甫善婚事。


  孟甫善想要搭上這股東風,便對外說自己未嘗婚配。姜儀暗地裡派人去孟老家探底,結果未出,北方爆發戰事。戰場形勢多變,姜戰禹想著臨行前能給姜瑤尋找一個可靠之人託付,打戰也安心一些,於是姜孟在天元帝的主持下,迅速結成親家,隨後姜家父子遠征。


  三個月後,姜瑤發現有孕。周氏在老家咂摸出不對,便抱著三歲的兒子上京來尋。孟甫善拒絕承認,母子倆哭倒在孟府之外。姜瑤此時終於看清孟甫善真面目,她眼裡揉不得沙子,決心等父親回來做主和離。一方面心疼周氏無辜,不想母子流落在外,姜瑤接周氏入門,以禮相待。


  誰想半年之後,父親弟弟戰死沙場,屍骨無存。消息傳回京城時,姜瑤懷孕七月余,那天正在廣恩寺給家人祈福。巨大悲痛之下,姜瑤早產,身邊又無產婆,從此身體落下病根。一個驚才絕艷的大將獨女,能騎能射,變得弱不禁風,初時整日以淚洗面。


  姜家父子一死,偌大的姜家便一夕坍塌。天元帝撫恤姜家血脈,降下一道恩典,將來孟侜長大,無需考核應試,可直接入朝任職。


  「這世間,朕唯對姜家後人最為憐惜信任。」這是天元帝原話,此舉贏得朝堂上下一致讚譽。


  那之後,孟甫善的態度便變了。周氏原本低聲下氣的,變臉之快,僅次孟甫善。


  姜瑤還在坐月子,周氏就把人趕到偏僻陰濕的小院,自己入住主院,當了主母。周歲時,以老爺為官清廉不宜鋪張,拒絕辦宴席。孟侜兩歲時,周氏見其聰慧可愛,恐其蓋過自己兒子的風頭,向孟甫善提議,先來後到,按理應姜瑤為妾,孟侜庶出。


  姜瑤和孟甫善是聖上賜婚,降級為妾是多麼可笑之事!

  然而,這些無理的要求,在朝廷對姜家不聞不問,周氏母家生意越做越大進軍京城的情況下,孟甫善一一默認。


  孟侜十四歲時,周氏剋扣愈發囂張,姜瑤身體每況愈下,買不起好葯,終於撒手人寰。


  回想到此,孟侜不得不為姜瑤的命運嘆息,日久見人心,她一時糊塗心軟,看錯了兩個人,賠上自己的一生。


  周氏成功斗死了姜瑤,便不再關注孟侜。然而孟侜的生活並沒有轉好,矛盾從上一代轉移到下一代,孟槐菡接過了周氏的大棒。


  原身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父親也不會管的認知,儘管在很多次,他完全打得過孟槐菡,都硬生生忍住。


  除了孟槐菡攻擊姜瑤的時候。


  欺負一個不說話的沙包自然無趣,孟槐菡知道孟侜這個命門之後,變本加厲,屢試不爽。在最後一次爭執中,竟將沒有防備的哥哥推進湖裡淹死。


  以上這些一半是奶娘告訴他,一半是孟侜從周氏母女的一言一行當中觀察得來的。


  孟侜穿越過來時,沒有任何關於這個時代的記憶。


  只有一個畫面,午夜夢回時會一遍又一遍重現。那是姜瑤彌留之時,要跪在床頭的孟侜發誓「此生不納妾侍,不入高門」。


  也許是姜瑤的死對原身衝擊過大,所以這副畫面一直留在記憶里。


  前半句孟侜能夠理解,姜瑤這輩子受夠後院紛爭之苦,設身處地,希望兒子一心一意對待妻子。


  可是後半句呢?不入高門?怎麼算「入」,多高算「高」?有什麼因果關係?

  姜瑤的未盡之言,眼裡過深的情緒,孟侜第一次做夢時就問過奶娘,奶娘支支吾吾,說夫人不讓說,不礙事,少爺您不知道最好。


  孟侜選擇不再探究,人間地府兩界加起來,最愛他的人不外於姜瑤和奶娘,她們既然這麼說,定有她們的顧慮。原身是個藏不住事的性子,姜瑤估計是有這方面的考量,雖然孟侜很想吼一聲「儘管說我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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