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陶亢德
致陶亢德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
??亢德兄:
??由家出來已四個月了。我怎樣不放心家小,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因為你現在也把眷屬放在了孤島上,而獨自出來掙紮。我的唯一武器是我這支筆,我不肯教它休息。你的心血是全費在你的刊物上,你當然不肯教它停頓。為了這筆與刊物,我們出來;能做出多少成績?誰知道呢!也許各盡其力的往前幹就好吧?
??這四個月來,最難過的時候是每晚十時左右。你知道,我素日生活最有規律,夜間十點前後,必須去睡。在流亡中,我還不肯放棄了這個好習慣。可是,一見表針指到該就寢的時刻,我不由得便難過起來。不錯,我差不多是連星期日也不肯停筆,零七八碎的真趕出不少的東西來;但是,這到底有多大用處呢?筆在手裏的時節,偶爾得到一兩句滿意的文章,我的確感到快樂,並且渺茫地想到這一兩句也許能在我的讀眾心中發生一些好的作用;及至一放下筆,再看紙上那些字,這點自慰與自傲便立時變為失望與慚愧。眼看著院內的黑影或月光,我仿佛聽見了前線的炮聲,仿佛看見了火影與血光。多少健兒,今晚喪掉了生命!此刻有多少家庭都拆散,多少城市被轟平!這一夜有多少婦孺變成了寡婦孤兒!全民族都在血腥裏,炮火下,到處有最辛酸的患難,與最悲壯的犧牲。我,我隻能寫一些字!即使我的文字能有一點點用處,可是又到了該睡的時候了;一天的工作——且承認它有些用——不過是那麽一點點呀!我不能安心去睡,又不能不去睡,在去鋪放被子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不過是個無知的小動物,又須到窩穴裏藏起頭來,白白的費去七八小時了!這種難過,是我以前所未曾有過的。我簡直怕見天黑了,黃昏的暮色晚煙,使我心中凝成一個黑團!我不知怎樣才好,而日月輪還,黑夜又絕對不能變成白天!不管就是怎樣的想努力,我到底不能不放下筆去睡,把心神交與若續若斷的噩夢!
??身體太壞。有心無力,勇氣是支持不住肉體的疲憊的。做到了一日間所能做的那一些,就像皮球已圓到了容納空氣的限度,再多打一點氣就會爆裂。這是畢生的恨事,在這大家都當拚命賣力氣,共赴國難的期間,便越發使人苦惱。由這點自恨力短,便不由地想到了一般文人的瘦弱單薄。文人們,因生活的窘迫,因工作的勤苦,不易得到健壯的身體;咬牙努力,適足以嘔血喪命。可是他們又是多麽不服軟,愛要強的人呢。他們越窮越弱,他們越不肯屈服,連自己體質的薄弱也像自欺似的加以否認或忽略。衰病或夭折是常有的當然結果,文學史上有多少“不幸短命死矣”的嗟悼呢!他們這樣的不幸,自有客觀的,無可避免的條件,並非他們自甘喪棄了生命。不過,在這國家危急存亡之秋,我不願細細的述說這些客觀的條件與因由,而替文人們呼冤。反之,我卻願他們以極度的熱心,把不平之鳴改作自勵自策,希望他們也都顧及身體的保養與鍛煉。文人們,你們必須有鐵一般的身兒,才能使你們的筆像槍炮一樣的有力呀!注意你們的身體,你們才能盡所能的發揮才力,成為百戰不撓的勇士。於此,我特別要誠懇地對年輕的文藝界朋友們說——或者不惜用“警告”這個字:要成個以筆為武器的戰士,可先別忽略了戰士應有的銅筋鐵臂啊。“白麵”書生是含有些輕視的形容。深夜裏狂吸著紙煙,或由激憤而過著浪漫的生活,以致減低了寫作的能力,這豈但有欠嚴肅,而且近乎自殺呀!日本軍人每日在各處整批的屠殺我們,我們還要自殺麽?我們應當反抗!戰士,我們既是戰士,便應當敏捷矯健,生龍活虎的衝鋒陷陣。我們強壯的身體支持著我們堅定的意誌。筆粗拳頭大,氣足心才熱烈。我們都該自愛自惜。成為鐵血文人,在這到處是血腥與炮火的時候,我們才能發出怒吼。慚愧,我到時候非去休息不可,因為身體弱;我是怎樣地期待著那大時代鍛煉出來的文藝生力軍,以嚴肅的生活,雄美的體格,把“白麵”與“文弱”等等可恥的形容詞從此掃刷了去,而以粗莽英武的姿態為新中國高唱前進的戰歌呢!浪漫,為什麽不可以呢?!然而我們的浪漫必是上馬殺敵,下馬為文的那種磊落豪放的氣概與心胸,必是堅苦卓絕,以犧牲為榮,為正義而戰的那種偉大的英雄主義。以玫瑰色的背心,或披及肩項的卷發,為浪漫的象征,是死與無心肝的象征啊。
??自恨使我睡不熟,不由得便想起了妻兒。當學校初一停課,學生來告別的時候,我的淚幾乎終日在眼圈裏轉。“先生!我們去流亡!”出自那些年輕的朋友之口,多麽痛心呢!有家,歸去不得。學校,難以存身。家在北,而身向南,前途茫茫,確切可靠的事隻有沿途都有敵人的轟炸與掃射!啊,不久便輪到了我,我也必得走出來呀!妻小沒法出來,我得向她們告別!我是家長,現在得把她們交給命運。我自己呢,誰知道能走到哪裏去呢!我隻是一個影子,對家屬全沒了作用,而自己也不知自己的明日如何。小兒女們還幫著我收拾東西呢!
??我沒法不狠心。我不能把自己關在亡城裏。妻明白這個,她也明白,跟我出來,即使可能,也是我的累贅。我照應她們,便不能盡量作我所能與所要做的事。她也狠了心。隻有狠心才能互相割舍,隻有狠心才見出互相諒解。她不是非與丈夫攬臂而行不可的那種婦女,她平日就不以領著我去看電影為榮,所以今天可以放了我,使我在這四個月間還能勤苦的動我的筆。
??假若——嘔,我真不敢這樣想!——她是那從電影中學得一套虛偽嬌貴的婦女,必定要同我出來,在逃難的時候,還穿著高跟鞋,我將怎辦呢?我親眼看見,在漢口最闊綽的飯店與咖啡館中,擺著一些向她們的丈夫演著影戲的婦女。她們據說是很喜愛文藝呀。她們的丈夫們是否文藝家,我不曉得;我隻不放心,假若她們的丈夫確是作者,他們能否在伺候太太而外,還有工夫去寫文章呢?假若在半夜由咖啡館回到家中,他還須去寫作,她能忍受在天明的時節,看到他的苦相——與男明星絕對相反的氣度與姿態嗎?
??我想念我的妻與兒女,我覺得太對不起她們,可是在無可奈何之中,我感謝她,我必須拚命的去做事,好對得起她。由懸念而自勵,一個有欠摩登的婦人,是怎樣的能幫助像我這樣的人哪!嚴肅的生活,來自男女彼此間的徹底諒解,互助互成。國難期間,男女間的關係,是含淚相誓,各自珍重,為國效勞。男兒是兵,女子也是兵,都須把最崇高的情緒生活獻給這血雨刀山的大時代。夫不屬於妻,妻不屬於夫,他與她都屬於國家。香豔溫柔的生活隻足以對得起好萊塢的苦心,隻足以使漢口香港畸形的繁榮;而真正的漢奸所期望的也並不與這個相差甚遠吧?
??現在,又十點鍾了!空襲警報剛解除不久。在探射燈的交插處,我看見八架,六架,銀色的鐵鷹;遠處起了火!我必須去睡。誰知道明日見得著太陽與否呢?但是今天我必作完今天的事,明天再作明天的事。生與死都不算什麽,隻求生便生在,死便死在,各盡其力,民族必能於複興的信念中。去睡呀,明日好早起。今天或者不再難以入夢了,我的憂思與感觸已寫在了這裏一些;對老友談心,或者能有定心靜氣的功效的。假若你以為這封信被別人看到,也能有些好處,那就不妨把它發表,代替你要我寫的短文吧。
??《大風》已收到,謝謝!希望它更硬一些。
??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擬在本月下旬開成立大會,希望簡公們都入會。你若能來赴會,更好!祝安!
??老 舍 武昌,二十七,三,十五夜。
??原載1938年5月《宇宙風》第六十七期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亢德兄:
??讀示甚感!在今日,得遠地故人書,誠大快事。可是在未讀之前,又每每感到不安——還欠著你的文債,已催過兩次了啊!這點不安,還絕不是虛浮的隻怕朋友挑眼生氣,而是有些說不出的什麽,在心的深處活動。算了吧,不便勉強去說那不大容易說出的一點什麽吧;反正你會想象出好些個事來,其中必含有請求原諒,心心相見,國事家事……而後,在原諒我之外,也許還得到一些妙微難言之感,而落幾點淚。
??勉強形容心境,有時候是自討苦吃的;好吧,還是說些事實較為痛快。
??從六月底,我就離開重慶,到西北繞了個不小的圈子;直到十二月中旬才回來。五個多月,沒有給您寫稿子,也沒有給任何朋友寫稿子。十年來,這是第一次腦子放假,完全作肉食動物的生活差不多半年!路上相當的辛苦,見了炕就想快睡,所以沒法寫作。加以,所見到的事雖是那麽多,但是走馬看花,並沒看清楚任何一件;假若寫出來,定是一筆糊塗賬,就不如不寫。因此,路上不能動筆,歸來不想動筆,都是真情實話。
??生平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一氣走兩萬裏呢?這麽一想,可就自然而然的願作出點東西來,留個紀念。但是,怎麽寫呢?寫遊記,我不內行;我沒有達夫兄那樣的筆。寫故事,又並沒聽到什麽。寫報告,我最不注意數目字,而數目字又不是可以隨便畫的。寫戲劇,不會。於是,想來想去,我覺得還是寫一首長詩,比較有些偷手:什麽都可以容納,什麽又都可以“暫且不提”。好,我就決定要寫長詩。
??可是,自從進了重慶,直到今天,我的長詩還沒有頭一個字。文協的會務,在我遠征的期間,都仗著留在會裏的友人們熱心支持;我回來了,理當和他們換換班。這就花去許多時間。事情雖未必做得出,更不要說作得好,可是多跑腿,總顯著合於有力出力的說法。此外,還須時時參加別的團體的會議;因文協是個民眾團體,團體也有團體的朋友啊。跑路開會都是費時間的事,而時間又是那麽鐵麵無私,決不給任何人一點情麵,多借出一塊兒來。
??在這麽亂忙之中,還要寫文章,因為不寫就沒有飯吃。啊!我可以想象到,看到這裏,您必定笑了——這家夥可說走了嘴!敢情他不是不寫,而是寫了不給“我”呀!對,有您這麽一想!不過,您還得聽我慢慢地說。
??現在寫文章,簡直是“擠”,不是“寫”。戰時首都的刊物與報紙,自然比別處多一些,那麽要文章的地方也就多一些,這,其實也好辦;要文章在他,寫不寫在我;我本用不著生擠硬作。不過,我並沒有那個自由。要文章的既都是朋友,而且相距不遠,可以時時來索取。好,我隻有硬擠亂湊,別無辦法。今天湊一千字一篇;明天湊一千五百字,又算一篇。寫著十分傷心,不寫又無法吃飯;我名之曰文章淩遲,死而後已!
??您看,您是那麽遠,無從來坐索,怎能得到稿子呢?我並沒忘了您,也沒忘了應寫些像樣的東西,可是我長不出另一隻手來,可以多寫;也長不出另一個腦子,能夠既快且好。
??您也許說,不會找個清靜地方藏起去嗎?不行,我不能藏起去。說真的,我心裏老這麽想:今日的文藝不應離開抗戰,今日的文藝工作者也不應圖清靜而離開社會。入山修道,我的文藝生活便脫了節。我的作品已被淩遲,不錯;可是,我究竟沒有閑著:寫鼓詞也好,寫舊劇也好,有人要我就寫,有用於抗戰我就寫。這樣,寫得不好是實情,我的心氣可因此而越來越起勁;我覺得我的一段鼓詞設若能鼓勵了一些人去拚命抗戰,就算盡了我的微薄的力量。假若我本來有成為莎士比亞的本事,而因為亂寫粗製,耽誤了一個中國的莎士比亞,我一點也不後悔傷心。是的,偉大作品的感動力強,收效必大,我知道。可是,在今日的抗戰軍民中,隻略識之無,而想念書看報的正不知有多少萬;能注意到他們,也不算錯誤。再說,在後方大都市裏,書籍刊物的確是不少,但是前方的情形便大不相同——大家簡直找不到東西念。因此,顧及質的提高,固然有理;可是顧及量的增加,也不算罪過。我不能自居為多產的作家,因為事忙體弱,並不能下筆萬言。我隻求自己不偷懶,雖不能埋頭寫作,可是有工夫就寫一點,希望所寫的多少有點益處。
??近來物價高漲,生活較前更為困難。不過,非到萬不得已時,我總不至於放棄作家生活,而去幹別的營業。請您放心,我一定有那麽一天,給您寄點看得過去的東西;您應代為禱告:別生病,別改行!
??向兄是在北碚教育部。何容兄則仍與我住在一處。匆匆,祝吉!
??弟舍躬。十二,卅一
??原載1940年2月《宇宙風》第二十一期
??一九四〇年五月九日
??亢德兄:
??是的,為《宇宙風》百期紀念,的確應當寫點什麽。不過我正在寫製萬行長詩,詩難才短,且多雜事,每日僅能得十行八行;故決定停寫雜文,以期慢而長,總還有寫成的希望。為百期紀念撰文,遂必落空,隻盼情有可原,格外原諒!長詩已成十段,都被友人們要去;既不肯再寫雜文,也隻好向我索詩,並非寫的怎麽了不得。你別忙,容我慢慢地寫,我會給你保留兩段(約三萬行),雖趕不上百期紀念號,但三萬行詩在那裏也總占些地方,不是呢?
??就這麽辦吧,即不多說。
??我猜,你也許會把此函發表,在百期紀念號上湊湊熱鬧。那麽,我就多少的報告一些行都方麵的事實,填滿這張紙吧。今年的戲劇月(四月)在重慶比去年還火熾。《黑地獄》,《軟體動物》兩出舊戲重排而外,章泯的《黑暗的笑聲》,顧一樵的《嶽飛》,餘上沅的《從軍樂》,曹禺的《蛻變》,陽翰笙的《塞上風雲》,與宋之的和我合編的《國家至上》,都緊接演出,你說熱鬧不熱鬧?看話劇的人確是一天多似一天,實在是好現象。劇本呢,也不完全是抗戰八股了,而開始在人物創造方麵留意,似亦值得稱許。
??在文章方麵,最熱鬧的是關於民族形式問題的討論。內容如何,一言難盡,我隻能說這次的爭辯,已是按理自陳,按理反駁,而沒有亂罵的。我忙,所以沒參戰,可是對大家所取的爭而不罵得好態度,十分的欽佩。
??重慶的文藝刊物也比去年更有起色。文藝協會的會刊已改成月刊,每期容納十萬字以上,甚是結實。《文藝月刊》,《七月》,《彈花》,都還照常出版,新又添了一個《文學月報》,銷路也很好。
??近來出版的書,以劇本為最多,小說仍然缺乏,特別是長篇,這大概是因為(一)劇本有突擊能力,寫成即可上演,馬上收到宣傳的效果;(二)寫家們窮,天天由於到口的掙錢吃飯,不能把牙支起來,在長期絕食中撰製長篇小說。至於詩,集子仍不多見,可是已由大家的努力把它的地位提高了好多;各刊物已給它以很好的地位,不再用以補白了。
??就說到這裏為止吧,祝吉!
??弟老舍 五月九日
??原載1940年10月《宇宙風》百期紀念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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