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詭道
「住手!!」戴鵬正脫口而出,整張臉都是緊繃的。
見幾人都用狐疑的眼神望著自己,他先是緩緩鬆開了手,然後尷尬地笑笑,「抱歉,不是不相信貴夫人的醫術,而是犬子自小不喜別人碰觸。」
「這樣哦。」沈念七迅速將手縮回,「那是我失禮了!」
戴鵬正見沈念七原路返回,稍鬆口氣,重新抖擻了下精神,說道:「如幾位所見,犬子前陣子出行時將腿摔傷,雖說在各位看來可能不是大病,但因我兒從小喪母,我便對這孩子有些溺愛,他第一次受這麼大的苦,我自心疼,讓幾位見笑了。」頓頓,接道,「原本應準備飯食為幾位接風,但我心懸子,怕是會怠慢客人,所以今日就不招待了……因我縣居者大多懼外,所以還請幾位停留俞縣之際,住在縣衙我府,待會兒會有人為幾位領路,還請幾位在此等候片刻。」
「戴縣令如此禮代商者,前所未見,還請戴縣令萬萬不要顧及我們。先照顧郎君要緊。」唐玄伊回道。
戴鵬正頷首,親自握住木輪椅后的把手,說了一句「失陪」,便將少年推走。
離開時,少年無意間側過了眼眸,用那恍惚而迷離的雙眼看向了唐玄伊一行,紅唇微動,似想說什麼,但下一瞬,卻又將頭轉回,彷彿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
……
「唐卿,你怎麼看?」
月色繚繞,俞縣的夜幕終於籠罩了下來,已入亥時。
在縣衙府宅的西房裡,傳來了沈念七一句蒼白乃至冷漠的聲音。
那是一間上好的廂房,陳設簡單大方,木香縈繞,床榻寬鬆,紗幔因窗縫吹入的夜風輕輕擺動,本是鴛鴦戲水的好時辰,偏被隔壁傳來的王君平的呼嚕聲,以及清脆的落子聲打斷。
紗幔之內,唐玄伊身著褻衣,長發垂落,眉眼清明,手執一子望著面前矮案上的棋盤,他在擰眉思索,口中喃喃說著:「現在我們掌握的線索十分凌亂,道林繪出的靈鬼圖,張德縣的乾屍,廢棄俞縣與白骨,以及俞縣縣令戴鵬正及他的兒子。」唇角微動,輕捏袖口,將手上黑子放在了關鍵位置。
唐玄伊抬起俊眸伸手示意,稜角分明的臉上顯出一分深不可測。
唐玄伊的對面,端坐著同樣一身褻衣,長發垂下的沈念七。可她的神情與唐玄伊卻有天壤之別,具體來說,「面無表情」非常適合此時對她的形容,若是剖析其心理,約莫也可以用「生無可戀」四字來定。
「現在確實還沒有什麼頭緒,總覺得應該有一樣核心之物或是核心之人將所有這一切粘連起來。」沈念七落了白子,抬眸,「說起來,這座府邸實在奇怪,尤其是縣令的兒子,只因摔斷了腿便有那麼大的反應,著實也是少見的,而且少年所服的藥物有點奇怪。」
唐玄伊眸子微動,「葯?」
「說起來,唐卿有沒有發現,這座縣城裡的縣民,臉色多少有些蒼白,按理說,一日勞作之後,再加氣溫頗高,該是面紅之相……我覺得,這座縣城一定有什麼不願讓外人窺探到的秘密,戴縣令也有。」頓頓,「唐卿,有沒有這種可能,俞縣縣民是被人頂替?」
「我也想過這種可能。早先在大理寺時,我就翻查過嶺南這一代的官宦。戴鵬正是幾年前被貶黜到俞縣,他的正側畫像顯示,此人耳後又一道疤痕。」唐玄伊捻了捻棋子,「今日戴縣令險些摔倒我攙扶時,刻意看了一下他的耳後,確有那道疤痕,應是戴鵬正無疑。」
「那就奇怪了……」念七捏著棋子敲了敲棋盤。
外面有腳步聲走動,窗棱可見隱隱人影。
唐玄伊與沈念七一同看了一眼外面,這已經是第二次換人了。
「戴縣令還真是熱情,這時候還要盯著,看來很在意我們的一舉一動……」沈念七說道。
「我們不了解俞縣的情形,縣令也不了解我們的底細。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總之一切謹慎為上。」
念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要謹慎為上……」唇角彎了一下,眼神發亮地看向唐玄伊,「那我們這夫婦也要逼真一些,千萬不能被人抓了把柄。一切從真,從真。」她憋著笑,落子,此盤她很有優勢。
「確實要做得逼真。不過……」唐玄伊鄭重說道,「沈博士可以放心,此番決定是為了方便確保沈博士安全,我不會碰沈博士一根汗毛。」他唇角一彎,落子!
於是,沈博士不開心了,咋了下舌,再度恢復了生無可戀的表情。
她決定,要在棋上殺得唐卿片甲不留。
唐玄伊像是看透了沈念七的小心思,雙指夾起一顆棋,正正落在了一個隱藏的關鍵點上。
結果一下全盤逆轉,沈念七的白子全都掉入了唐玄伊的陷阱里。
「唐卿,你——」沈念七愕然地看了看棋盤,又愕然地看看從容收子的唐玄伊,「你對我做局!」
唐玄伊將攥起的一把棋,一鬆手,盡數放回棋盒裡。
「兵者,詭道。千萬不要大意。」
沈念七眉心一緊,她本就因著美夢破碎而煩躁不堪,下個棋還被唐卿一通收拾,不由怒從中來,忽的上前,不講理地將矮案雙手一捧,然後壓在地上,一口呸熄了火燭,用力一拉紗幔,回頭就是一句怒吼:「下什麼下,不下了,睡覺!」
她悶悶不樂地面壁一躺,生生拽走了被子。
唐玄伊哭笑不得,也沒反駁,拉過被沈念七餘下的一個被子角,從容不迫地蓋在身上,他躺在最外側,閉眸休養。
「唐卿……」過了許久,面壁的沈念七悄聲開口,「你說,我們,會活著回去嗎?」
「會。」唐玄伊回道。
「如果……我們明日就要死去,你會做些什麼呢?」
唐玄伊頓了一下,「我沒有想過,因為不會死。」
沈念七輕聲笑起,「果然是唐卿……」一轉,聲音又沉了一些涼薄,「但我想過,我每日都在想,若是我變成了骸骨的模樣,唐卿是否能認出我,帶走我……若是不能,我倒寧願長埋地下,長長久久的睡去,一輩子不要見人了。」
唐玄伊緩緩抬起長睫,稍側眸看向念七,她只留了纏繞長發的背影給他。
唐玄伊眉宇流露出一絲困惑,伸手,下意識想要撫過她的髮絲,指尖一頓,手緩緩收回,放下。
「為什麼,一定要跟我走?」他問。
沈念七緩慢而幽長地吐了一口氣,回身,停在了唐玄伊的面前。
她與他四目相接,因忽而拉近的距離,分享著彼此清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