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困境
秦衛羽點頭,隨手又將杯子還給雅竹。
但這一次雅竹卻沒再喝,而是全神貫注地聽秦衛羽的話。
秦衛羽見雅竹稍感興趣,唇角若有似無地勾動了一點,沉聲說道:「你與蘇二娘的審訊是同時進行的,唐大理說,先開口的人,可以免除所有罪責。后開口的人,則要將對方的刑罰全部承受過來,而且要因欺瞞官府加重刑罰。妨礙調查,我朝定罪為杖責一百,再加上前面的徒刑或者流刑……憑我的經驗,若真是受了這些,怕是再也走不出大理寺的門了。」
雅竹臉色忽凝,捏著杯子的指尖稍稍發冷。
「我不會逼雅竹娘子什麼,所以會給你個時間考慮,再進來的時候,希望雅竹娘子可以給我一個好消息。」秦衛羽輕笑一聲,將盛放蔗漿的壺推到雅竹面前,「請自便。」
說完,他便起身離開了審訊室。
雅竹視線一直追隨著秦衛羽,雙眼流露著一種急切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焦慮。
當厚實的鐵門被關上的一剎,雅竹突然渾身癱軟了一下。
杯子也翻到,蔗漿灑了一地。
秦衛羽靠在大門外靜靜聽著裡面清淺的動靜,勾勾唇,按約定的,暫時離開了。
不久,秦衛羽親自來到了「乾」字房,然後將雅竹的情況一一彙報給了唐玄伊。
沈念七盤腿坐在席上,食指頂著自己的太陽穴跟著聽著,清秀的小臉上儘是困惑,眸子突然一閃,眼睛頓時眯了起來。
「原來如此,這可真是個狡猾的計策。」
「那依沈博士看,還是上大刑更好?」唐玄伊難得淺笑了一聲,「某以為沈博士不擅長對付活人呢。」
念七知道自己被擠兌了,卻深陷唐玄伊那不經意的一笑不可自拔,不僅沒反駁,反而笑得更加燦爛。
秦衛羽主動說道:「正所謂世間最經不住考驗的便是人心。其實,雅竹與蘇二娘若都不開口,那麼她們可能真的無法突破,皆會因無罪而釋放,但在這件事上,我相信雅竹只是受牽連者,不會有與蘇二娘一同承擔秘密的覺悟,只要她有一點動搖,這份動搖這就像陶瓷上的衝口裂縫,迅速蔓延到全身演變成恐懼。所以……我們要做的,只需要等雅竹自己消化這份恐懼。」
念七向後仰去,雙肘撐著身子,一邊笑吟吟地望著負手窗邊的唐玄伊,自豪地說道:「原來是攻心為上,不愧是唐卿。」
唐玄伊負手看向窗外那被風吹得四處搖擺的樹枝,「只是各個擊破罷了。」
話音剛落,「兌」字審訊室的衛士已經匆匆趕來,揖禮而道:「大理,兌字審訊室的雅竹在敲門,說有事要告訴秦少卿!」
唐玄伊指尖停了,唇角揚起了一絲淺弧。
……
片刻后,秦衛羽重新返回了「兌」字審訊室。
此時房內的雅竹已經和先前有了截然不同的神情,她身子前傾,雙手放在矮桌上緊張地攥著,手指蒼白髮青,看起來冰冰涼涼,但相反,她的臉色紅潤,呼吸急促,眼神急切萬分。
見秦衛羽回來了,雅竹二話不說就從席上站起,又驚又怕,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秦公,假母、假母招了嗎?她說了什麼嗎?」
秦衛羽只手安撫雅竹,他並沒透露隻字片語,僅是垂下眼帘沉默不語。然只是這一個細微的表情,就讓已是驚弓之鳥的雅竹眼睛瞪大雙眼,「她果然要我做替死鬼嗎……」她滿眼恐懼,然後死命抓住秦衛羽的手臂,「秦公,千萬別讓其他大官人相信她的話,蘇二娘是個罪人!她隱瞞了很多事!奴說的才是實情!您儘管問話,奴全部都說!!還請大理寺還奴清白!」雅竹跪在地上連連給秦衛羽磕頭,一下一下,聲音回蕩審訊室。
秦衛羽將雅竹扶起,疼惜地替她擦去淚痕。
「你放心,大理寺絕不會冤枉一個無辜的人,我們會替你主持公道的。」
雅竹聲淚俱下,用力地點著頭。
待秦衛羽重新坐在雅竹對面的時候,雅竹已經平復了方才激動的情緒。
秦衛羽知道,人總是會為自己下定的決心找尋一個正義的理由,而這個正義的理由,雅竹已經找到了,且堅定地相信著。
「雅竹娘子,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雅竹用力而快速地點了幾下頭,她正襟跪坐在席上,雙手緊捏裙擺,「秦公想問什麼,奴什麼都說!」
「那麼告訴我,關於鳳宛,你都知道什麼?比如,她的去向?」
「鳳宛?你們怎麼知道……」雅竹明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想明白,既然已經將她與蘇二娘帶來大理寺,必是已經調查了關於鳳宛的事,她側眸陷入回憶,臉上漸漸浮現了一些痛苦,「鳳宛的去向……」雅竹垂下眼帘,「鳳宛確實逃走了,是奴勸她逃走的。」
秦衛羽右眉輕動,在冊子上寫上雅竹所說關鍵幾個詞,隨後又問:「為什麼要逃,在蘇二娘家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雅竹雙手突然緊捏變成狠狠攥住,臉上也顯出了猙獰之色,「她就是個瘋子!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鬼!」雅竹輕顫著唇,然後緩緩解開自己的衣襟,「秦公看了這個就會明白了。」在雅竹雪白的肌膚上,印著的全是尚未消退的青紫打痕,甚至還有鞭子抽打的痕迹,觸目驚心。
「為什麼會這樣?」秦衛羽眉心攏起。
「在長安,能在平康坊有一席之地的大店都有雷打不動的靠山。蘇二娘當然也有。但幫蘇二娘維繫這些靠山的,卻是我們這些被她買回來的苦命女子。」雅竹雙眼噙著恨,一點點攏回衣衫,「蘇二娘為了維護自己的生意,會挑選幾位才色略佳的女子,暗地送給一些大官爺隨意處置,而且違背行規,分文不取,目的奴不清楚,但奴知道有許多罪事,都是通過蘇二娘的從中斡旋而被壓下來的。但相對的,蘇二娘越是順風順水,我們這些被選中的女子便更加命苦……接收我的那位,倒還算客氣,只是平日會受些皮外傷罷了,但接收鳳宛的卻不一樣,真是將鳳宛往死里打!您沒見到鳳宛身上的傷,皮開肉綻,骨頭碎裂,那都是家常便飯……」
秦衛羽眸子倏而一動!
唐律規定,不允商戶與朝廷官員買賣以外私下接觸。
若有證據,必入重罪!
難怪包括蘇二娘在內,即便出了命案,也都緘口不言。
秦衛羽心中明白,卻沒特別點出,僅在冊子上划拉了兩筆。
「那房裡的那些黃符是怎麼回事?」
雅竹略顯尷尬,低頭說道:「那、那確實……沒有特別的含義。鳳宛逃跑之後,奴怕蘇二娘再找鳳宛的麻煩,便說鳳宛死了,還在夜裡裝神弄鬼了一番。她以為鳳宛鬼魂來索命,便差奴出去求符,但因為此事關乎生意,所以不讓我們透露原委,只說是姐妹玩玩,求姻緣什麼的。」說著,雅竹的情緒又漸漸放軟,「但無論如何,身在平康坊,便是身在水深火熱中。奴也真沒想到鳳宛真的可以逃走,只是有點氣她離開時也不跟我說一聲,但也沒辦法,只有騙過自己人,才能騙過蘇二娘不是嗎?但願離開的鳳宛可以過上好日子,奴到現在還記得,她曾那般嚮往紫雲樓前曲江風光,說想要去哪裡獨舞一曲,鳳宛的舞真的很美,她的舞都是自己編的,只適合她一人,沒有能夠效仿。不過,再是有才,紫雲樓也不是奴等之人可以靠近的地方,終歸只是南柯一夢……」雅竹忍不住陷入回憶,忽然一怔,「難道,秦公是懷疑是鳳宛在酒窖里殺了人嗎?」
「我可並沒這麼說。」秦衛羽微微一笑。
雅竹這才稍稍放心,但仍是不安地攥著自己的裙角。
「雅竹娘子,你可知,接手鳳宛的官員的名字?」
雅竹微怔,沉思片刻,恍然,於是小心點了下頭,道:「雖然這是秘密,但是我無意間從假母那裡偷聽到了……」頓頓,壓低聲音接道,「是一個叫霍玉的致果副尉。」
秦衛羽眸子微動,「你確定是七品致果副尉,霍玉嗎?」
雅竹用力點了下頭,「奴,確定。」
「那,在長安城,鳳宛可有情郎?」
「怎麼可能……」雅竹苦笑了一下,「秦公。像我們這種風塵中的人,若敢私尋情郎,可是會引來殺身之禍的啊。」說著,雅竹忽像想起什麼一樣有一瞬失神,隨後緊忙又搖搖頭,堅定了方才的說法,接道,「奴就知道這麼多了,奴也是受害者,還請秦公替奴主持公道!」
雅竹挪挪身子,給秦衛羽磕了一個頭,可就在準備壓下身子磕第二下的時候,雅竹的肩膀卻被秦衛羽頂住了。
「且慢,雅竹娘子,某的問題還沒問完。」
雅竹愣了下,道:「可是,再多的,奴也不知道了,這次是真的不知道了。」
秦衛羽擱下筆,抬眸直視雅竹。
「最後一個問題。」秦衛羽稍稍傾身,凝視雅竹,「近期可有道士進過酒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