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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 脫險

  遠處的馬蹄聲轉眼間近在咫尺,在漫天的飛塵中,人影隱現,為首之人更是一馬當先,縱馬朝河邊疾馳而來,但見他身材高大眉目英挺,滿身疲憊也遮擋不住他周身散發的野性彪悍——正是潁川王爾朱兆,緊隨在他身後的則是慕容紹宗。


  見爾朱兆來勢洶洶,高歡自然知道不妙,急忙讓眾人加緊過橋。他深知此時若是折返讓兩方人馬正面對上,事態將更加難以控制。


  司馬子如抬頭,但見雲層愈來愈低,漸大的風勢吹得積雲層層翻湧。


  他心念微動,或許,這會是一場及時雨。


  眼看著爾朱兆的人馬離河岸越來越近,英娥眉心微凝,調轉馬頭欲往回走。剛行了一步,就被一旁的司馬子如扯住了衣袖。


  「英娥,你要做什麼?」


  英娥回答的也是乾脆利落,「我先去拖住他。」


  司馬子如皺了皺眉,正要說話,卻被英娥堵了回來。


  「別婆婆媽媽了,先過了橋再說!」英娥垂眸看著他拉著自己衣袖的手,眼中飛快閃過一抹柔色,「放心吧,他是我的阿兄,絕對不會傷害我的。」


  說著她用力將自己的衣袖從他手心裡拽離,策馬往橋尾走去。


  在橋首的高歡看到英娥的舉動,立刻猜到一二,心裡一急沖著司馬子如喊道,遵業,快攔住她!

  司馬子如凝視著她的背影,墨色的眼眸,如映著月影的湖水,微微搖漾。


  「讓她去吧。」


  爾朱兆帶人追到橋頭,看到高歡一行已經過去了大半,頓時火冒三丈,當即大罵起來,賀六渾,你給老子回來!罵了幾句,見高歡絲毫沒有反應,他更是氣急敗壞,正要下令讓眾騎兵過橋繼續追,不料剛踏上橋面,一騎人馬就倏忽而至,擋在了他的去路。爾朱兆正要發怒,定睛看清來人那張流離明媚的面容時,剛才還被怒氣充斥的眼眸就如春風化雪般融化了。


  「英娥,你——」


  「不知王爺千里迢迢追來所謂何事?」她語氣冷淡地打斷了他的話。


  聽到王爺兩字,爾朱兆只覺心口好似被重鎚了一拳,眼圈竟一下子紅了起來,語氣莫名有些委屈,英娥,你從來沒有對我生過這麼長時間的氣……


  對方卻只是淡淡看著他,那種陌生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爾朱兆心頭的委屈愈加強烈,胸口彷彿有種火炙的感覺往上竄。雙眼有些模糊,眼前的冷淡女子似乎也漸漸幻化為只有七八歲的女孩子,如琉璃般明澈又如小狐狸般調皮狡猾的女孩,總是笑嘻嘻地跟著他,不停的喊,阿兆哥哥,阿兆哥哥……


  他的眼圈一下子紅了起來,聲音也嘶啞了幾分,「英娥,你到底和和我鬧到幾時?我們之間連話都不能好好說了嗎?」


  英娥的目中波光微動,似是想起了幼時的情景,也有瞬間的恍惚。但這只是一晃而過,她很快又硬起心腸,扭過頭,「王爺還沒說究竟為何來此。」


  爾朱兆瞬間氣血上涌,雙目灼灼地盯著她,一時竟忘記了此行的目的。還是慕容紹宗忍不住在一旁出聲提醒之後,他才發現高歡的人都已經陸續過了橋。爾朱兆雖然性子野了些,卻並不笨,立刻就明白了英娥攔在這裡的目的,心中更涼了幾分。


  「英娥!」


  他一聲大叫之後,原本就低壓壓的雲層像是承受不了重量般壓了下來,閃電在天邊閃爍著銀色的光,忽明忽暗,少頃,豆大的雨點便如塌了天般鋪天蓋地傾盆而下,


  就在雨點剛落下沒幾滴時,就見司馬子如已經策馬沖了過來,眼明手快地用自己的大氅將她整個人罩了起來。


  英娥一怔,撩起大氅抬頭望去,那人正滿眼繾綣愛憐地看著她,一開口聲音卻又帶了幾分促狹,「變成落湯雞會很醜哦。」


  英娥心底千緒迭起,神思微微蕩漾,夾雜著一絲淡淡的甜。


  她的唇邊浮現一抹狡黠的笑,忽然低頭捂住自己腹部,皺眉抿唇,似是有些疼痛。司馬子如面上有擔憂之色一閃而過,立刻勒住馬頭湊了過來,「這又是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話音剛落,眼前忽然一黑,原來英娥揚手將另一半大氅蓋在了他頭上。


  在黑暗中,他忽而笑了起來。


  小小的空間里,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雖然誰也沒有開口,卻有一種勝過千言萬語的情愫,瀰漫在他和她之間。


  此時此刻此地,彷彿遠離了一切塵世喧囂,兩人在這小小的空間里自成一片天地。


  站在對岸的高歡靜靜注視著兩人相近的身影,心底彷彿滋生出了一根名為嫉妒的藤曼,緩緩攀爬纏繞……


  雨勢越來越大,漳河水也幾乎以肉眼能見的速度暴漲,將原本失修的木橋沖得搖搖墜墜,忽聽有人驚叫道,「橋垮了!」


  在木橋被衝垮的一瞬間,反應極快的司馬子如已經護著英娥衝下了橋,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下暫做停歇。


  幸好這場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待雨停雲歇之時,漳河水也漸漸退去,再度恢復了平靜。高歡並未離開,反倒令人就地紮營大帳,對爾朱兆隔水遙拜,朗聲道,「王爺到底所謂何事?」


  爾朱兆想起此行的目的,飛快看了一眼慕容紹宗,朝著高歡怒喝道,「賀六渾,你在太行山強行以低價搶了三百良駒,可有此事!」


  高歡心裡咯噔一下,立刻明白原來是有人給自己設了套。以爾朱兆的性子絕想不出這樣的法子,那麼肯定是他身邊的人支的招。


  果然慕容紹宗一招手,一個隨行的矮小男子被人帶到了隊伍前,正是當日將馬賤賣給高歡他們的販子。


  「要不是這人來傳信,我們都不知道賀六渾你竟如此大膽,根本就不把王爺放在眼裡。」慕容紹宗冷聲道。


  只聽那販子帶著哭腔道,「那馬本是要進獻給王爺的。可小的說了還是被他們強行低價搶了。」


  英娥怒道,「胡說,那日你將馬賣給我們可不是那麼說的!你說,是誰指使你這樣做的,我非割了他舌頭不可!背後偷偷摸摸,可不是大丈夫所為!」


  爾朱兆下意識地閉上了嘴,心裡其實已經有些後悔聽從了慕容紹宗的話。但就這樣讓高歡帶人離開,又有些說不出的堵心。


  司馬子如留意他的神色,開口道,「王爺,賀六渾自得王爺之令前往六鎮,這一路絲毫不敢怠慢,日夜兼程趕路,生怕負了王爺所託。無奈人弱馬瘦,一路難行。賀六渾他生怕辜負王爺囑託,在半路上見此人賤賣馬匹,這才咬牙買下。他並不知這是要送給王爺的馬,若是知道,按他的性子只會直接向王爺借馬暫用,哪用得著這等不入流的手段。」


  爾朱兆的臉色忽紅忽青,更覺尷尬。


  對岸的高歡索性拔下腰間的長劍,哽咽大聲道,「賀六渾只怕耽誤了趕路無法和王爺交待,因此才倉促買下了這些馬。今日若王爺要取我性命,簡直易如反掌。賀六渾人微言輕,死不足惜,只擔心六鎮軍民再次叛離,於王爺的大業平添許多麻煩,我實在是死難瞑目。」說到此處,高歡似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淚如泉湧。


  英娥也有些愕然,顯然沒想到師父還有演技如此出眾的一面。司馬子如眼中閃過淡淡笑意。


  爾朱兆更是從未見過高歡這個樣子,一時有些傻眼,聽高歡言語間又是委屈又是無奈,更有唯他是尊的態度,對高歡原來的不滿頓時去了大半。他本就是性情中人,想法也簡單粗暴,這樣的高歡,處處為他著想,又怎麼可能背叛他呢。


  因此他不顧慕容紹宗的阻攔,大聲回道,「賀六渾,我根本就沒想要取你性命。你我可是結拜的兄弟!我今日就以此河發誓,絕不命令手下過河。你要是不信,我就一人一騎過來就是了!」


  高歡的哽咽聲滯了滯,似乎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還不等他勸說婉拒,爾朱兆已經將馬背上的東西取下,躍馬縱入漳河水中,還不忘回頭道,「英娥,遵業,你們也一起!」


  英娥和司馬子如相視一眼,便也照著他的樣子縱馬入水,幸好現在漳河水退,幾人扶著馬倒是順利趟過了漳河,到了河對岸。


  高歡將爾朱兆迎進了帳內,一番行禮后又道,「王爺,你我已經結義為兄弟,卻遭了小人挑撥,險些兵戎相加,若真到了這一步,豈不愧煞朗朗天地!」


  爾朱兆心中震動,眼圈發紅,索性解下了自己的佩刀遞給高歡,「賀六渾,你要覺得我不夠兄弟,乾脆就用這刀砍了老子的頭!老子絕無怨言!」


  高歡接過刀,雙手微微顫抖,接著就將刀擲於地上,再度哽咽道,「自從大將軍過世,賀六渾何所倚靠,唯有願王爺千歲萬歲!」


  爾朱兆聽得心頭一跳。這世上又有誰能被稱為萬歲?高歡這話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這一番唱念做打下來,爾朱兆從晉陽帶來的騰騰殺氣也漸漸化為了烏有。兩人更是殺了白馬再度宣誓,永證和好。


  爾朱兆當晚更是喝得大醉,留宿在了高歡營中。而高歡回到自己帳中時也已是夜深,直到此刻他高懸的心才算是放了下來。


  他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眉角,只覺頭也是暈得厲害。


  「大人,要不是小的吩咐他們去生火做個醒酒湯?」一旁的心腹侍從小心翼翼道。


  高歡搖了搖頭,看了看欲言又止的侍從,「怎麼,有話要說?」


  侍從一咬牙,壓低了聲音道,「大人,如今爾朱兆正獨身一人在此,正是殺了他的絕好機會!」


  高歡眉心一跳。


  「大人這次是逃過一劫,若是下次爾朱兆再動了殺心,那又該當如何?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高歡沉默了幾秒,表面看起來雖依然平靜,內心卻是翻騰不已。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英娥的聲音,「師父,你在嗎?你若是還沒歇著我可進來啦。」


  高歡按捺住紛亂的心情,「是英娥啊,快進來。」


  話音剛落,只見英娥端著一碗湯水腳步輕盈地走了進來,笑道,「師父,你今天喝了不少酒吧,我特地生了火熬了點醒酒湯給你,快點趁熱喝了!」


  高歡的心口湧起了一股暖意,更有淡淡的喜悅,「到底是長大了,懂事了。」


  英娥眨了眨眼,「我從小就很懂事,不然師父怎麼會這麼疼我?」


  高歡不禁笑了起來,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知道師父最疼你就好。」他頓了頓,「時間不早了,你也快點去歇了吧。」


  英娥放下了湯碗,翻了翻眼皮,「這不那邊帳里還躺著一個嘛。那傢伙老以為自己酒量好,其實才沒有呢!好了好了,等他明天趕緊回去,咱們就能離開這裡了。」


  高歡的眼神暗了暗,看來他還是低估了爾朱兆在英娥心目中的地位。或許這血緣親情,是無論發生什麼都無法割捨斷開的。


  待英娥離開之後,侍衛忍不住道,「大人……」


  「此事萬萬不可。」高歡斷然否決,「此時殺了他是易如反掌,但一旦動了手,就是和整個爾朱家族為敵,我們的實力尚弱,一不小心就會滿盤皆輸,倒不如留著他,讓爾朱家族互相牽制,以便我們得漁翁之利。」


  侍從連連點頭,「還是大人有遠見!」


  高歡微微笑了笑,目光複雜的落在了腰畔那箇舊錢袋上。那些借口是不假,但他更清楚,若是殺了爾朱兆,他的小姑娘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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