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危機又起
今年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潔白的雪從天際飄飄灑落,紛飛如蝶,帶著一種掃凈塵囂的清冷。
晉陽刺史府的一處廂房外,手提食盒的司馬子如輕喚了幾聲后推門而入,看到一身素衣的英娥正靜靜坐在窗前,雙膝併攏,兩手交疊在膝蓋上,輕輕托住下巴,睜大眼睛,似乎出神的在想著什麼,就連有人進來也完全沒有留意到。
司馬子如微嘆了一口氣,自上次親眼見到小太子摔死在眼前之後,雖說吐出淤血於身體無大礙,這兩個多月來她日常發獃的時間明顯增多,即使如今離開了洛陽回到晉陽還是沒有太大改善。
「英娥,快來吃點東西,我可是聽說今天你連朝食都沒用。」他露出了一抹笑容,將手裡精緻的食盒端了過去。
英娥似乎才回過神來,精神懨懨地搖了搖頭,「我沒有胃口。」
司馬子如微微一笑,「沒有胃口?那我可就獨自享用了。」說著他打開了紅漆食盒,一股誘人的甜香味就飄散了出來。
英娥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睛明顯一亮,這個香味……好熟悉……那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香味……
正在尋思著,一塊雪白的截餅北遞到了她的唇邊,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她張嘴咬了一口。
「這好像我以前吃過的截餅!」她的眉目間有了幾分神采,又有幾分懷念幾分遺憾,「我記得有個叫乾羅的小哥做這個最是拿手,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那時在北秀容還經常讓他做給我們吃呢,可惜自離開北秀容后就再沒吃到過了。
司馬子如的笑容更加深邃,「你若喜歡,天天都可以讓乾羅做。」
英娥抬眼,目中閃過一絲驚訝,「天天讓乾羅做?你的意思——」
「這些都是乾羅親手做的。」司馬子如目光柔和地注視著她,璀璨眸子里全是她的倒影。「是我看你一直都沒好好吃飯,所以才傳信到北秀容將他請過來的。」他頓了頓,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擔憂心疼,還夾雜著一絲濃濃的懇求,「英娥,答應我,要把這些都吃掉好不好?」
他的聲音,他的眼神,如同三月的春風,雖輕柔,卻在不經意間,執著地拂進她的心房,一點一點浸透心底……她的胸口莫名覺得酸脹起來,連帶眼底,也泛起了微微的潮濕。她只得低下頭,拿了截餅就往嘴裡塞,大口大口的吞咽下去。
——真是令人無比懷念的滋味。
看她狼吞虎咽吃了許多,司馬子如這才稍稍放了心。
她連吃了好幾張截餅,休息了一陣才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洛陽那裡的情形如何了?還有皇上他……那個人打算怎麼處置他?」
司馬子如心知她對爾朱兆尚有心結,如今連名字也不願叫,只是用那個人代替。
「英娥,上次的事情其實也是意外,當時將軍身後的那位契胡兵為了給自己死去的兄弟報仇,故意用石子驚了馬,才造成了這樣的後果,將軍已經將他斬立決……」
「我知道,遵業,可是我就是過不了心裡的這道坎。」英娥打斷了他的話,「我感謝他為我爹報仇,可是就算要報仇,也不能沒有底線,正所謂盜亦有道,報仇也有報仇的原則。濫殺無辜,侮辱婦人,這些和禽獸之行又有何異?」
司馬子如伸手替她擦去唇邊的一點碎屑,「自你父親過世后,紇豆陵步蕃和六鎮那裡就蠢蠢欲動,聽說很快就會揮軍南下直逼晉陽,將軍應該也收到了消息,不日就會帶著皇帝回晉陽,共商對策。」
英娥垂眸,「沒有我阿爹,天下一定會再次大亂。」她的眸中掠過冷色,「皇上他,實在太心急了。」
「如今他身為階下囚,相信也並不好過,」司馬子如的語氣中帶著安慰,「另外除了他,其餘參與殺害你父親的人都沒幾個好下場。城陽王被人出賣謀殺,屍體送到了將軍那裡請賞。李彧倒是僥倖逃過一死,但是他的親父被將軍派人於州館殺死,還有參與此事的楊侃,更是被下令族誅,一門數百人只逃脫了他兒子一個,而光祿卿魯安等人也在將軍進攻洛陽時身死……」
英娥咬了咬嘴唇,「是我這個做女兒的沒用。」
他輕輕握住了她冰涼的指尖,「怎麼沒用了,要不是你駁馬而回,將軍又怎麼能生擒了皇帝?」
回想起當時在水中的那一幕,英娥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幾乎是喃喃脫口而出,「那他會死嗎?」
司馬子如沒有回答,只是眼神幽深地看著她。
她驀的明白過來,臉色白了白,心裡百味陳雜,為何都到了這時候,她竟然還在意著殺父仇人的生死。
其餘參與殺害她父親的人都已慘死,而親手將刀插入她父親的皇帝,自然沒有存活的任何理由。
空氣彷彿一下子沉寂下來,英娥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就在她想著轉移話題時,忽然門外侍衛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寂靜。
「大人,不好了!紇豆陵步蕃和破六韓部在河西反了!」
司馬子如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點了點頭又和英娥說道,「我到賀六渾兄那裡去商量一下,你先好好休息。」
待到他緩步走了出去,英娥很快又睜開眼睛,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司馬子如踏進高歡房間,只見對方早已擺酒相候,似是料到了他一定會過去。他微微勾了勾唇,坐於案前,伸手自己取了酒先喝了半盞,才悠悠問道,「阿兄,紇豆陵步蕃和破六韓部反了,你可有什麼打算?」
高歡並未立即回答,不慌不忙喝了幾口酒後才開口道,「遵業,你我兄弟一場,我問你,你是否看好這爾朱氏?」
司馬子如霍然抬頭,兩人視線在半空中相交,持續了半分鐘后,還是司馬子如先收回了眼神,緩緩道,「這世上再無第二個爾朱榮。」
如今掌權的爾朱族人中,爾朱世隆輩分高,但生性懦弱沒有主見,爾朱兆倒是有勇有實力,但他的性子越來越暴戾,之前皇宮裡的所做所為已經讓他失了人心,也失去了貴族和世家的支持。至於爾朱天光爾朱天照等子侄,皆是有勇無謀,無論是爾朱氏家族中誰掌大業,大魏的衰敗甚至滅亡都無可避免。
「大將軍生前那樣誇過我,爾朱氏必定也十分忌憚我。待一切塵埃落定,相信他們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我了。」高歡挑了挑眉,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畢竟,在大將軍心中,能繼承他大業的是我賀六渾啊。」
司馬子如半眯了眯眼,似是隨意道,「既然如此,阿兄大可袖手旁觀,待爾朱兆和叛軍打個兩敗俱傷再坐收其成也不是不可。」
高歡哈哈笑了起來,「坐山觀虎鬥固然有趣,但如今天下都是爾朱家的勢力,我現在還是勢單力薄。更重要的是,破六韓手下的二十多萬六鎮軍民可是一筆極大的寶藏,只可惜爾朱兆將這寶藏當垃圾罷了。想要變廢為寶,就先要幫爾朱兆滅了這把火才行。不過,同樣是幫忙,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差別就大了。」他頓了頓,「遵業,對我這個回答你可滿意?」
司馬子如淡淡一笑,「若是你選擇袖手旁觀目光如此短淺,那就不是你了。」
你啊!連我也耍。」高歡似是有點無奈,嘴角的笑容卻是不曾褪下。他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忙問道,「對了,英娥好些了沒有?那乾羅的截餅以前英娥可是最喜歡的。」
司馬子如笑著點頭,吃了不少。」
「幸好你想到了這個辦法,開始恢復胃口就好。」高歡也露出了釋然的神情。
「如今對於我而言,什麼大業,什麼前程都不再重要,接下來的人生只想好好照顧她。」他的笑容如海棠般惑人,語氣中的嫌棄偏偏帶著滿足,「就讓那傢伙賴上我一輩子算了。」
看著司馬子如眉梢間流露的在意,高歡的心裡被一種奇怪澀然的感覺生生堵住,那股澀氣在胸口橫衝直撞,卻怎麼也找不到出口。
「阿兄,我打算先和英娥訂親……」
「你可別忘了,英娥還要為她爹守孝,現在並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高歡面色沉靜地打斷了他的話,眼神比平時多了幾分銳利。
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澆到司馬子如頭上,他驀然清醒過來,「是我忘形了,多謝阿兄提醒。」
「等英娥出了孝再說吧。」高歡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眼底劃過轉瞬即逝的淺痕。
司馬子如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窗外,飛雪如鵝毛,洋洋洒洒交織於天地之間,寒風呼嘯而來,捲起地上的雪不停翻湧,遮住了半邊天空,迷亂了人的眼,也迷亂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