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暗計

  隨著夕陽沉沒,天際蔓延開的層層金紅色也彷彿被漩渦吞噬一般,很快沒了蹤影,不留一絲痕迹。


  此時巍峨華麗的重重宮闕,如同遲暮的美人卸去了往日的妝容,比平時更多了幾分蒼涼落寞。


  宮門外的英娥在一瞬間的驚愕后,眼神銳利地盯著李彧,「什麼叫能救皇上一命的人只有我,你給我說清楚了。」


  李彧眼神一黯,「剛才你也看到了,就連皇上的親姨父想進個宮也受盡刁難,皇上如今的處境更是可想而知。」他的聲音哽了哽,「經過河陰之變,將軍不可能再信任皇上,現在暫立皇上也不過是因為天下不穩,根基未定。一旦時機成熟,皇上必定會被無情棄之,死無葬身之地!」


  英娥聞言臉色劇變,她的眼前迅速浮現出元子正渾身鮮血哀求著救命,元劭被一箭穿胸而過的慘景,那如同修羅地獄般的一幕幕又清晰重現……


  父親不會允許容下一個對自己心懷仇恨的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平靜一些,口中更是反駁道,「或許你將皇上和我爹都想的太過狹隘,這世間沒有永遠的友人,也沒有永遠的敵人。為了天下大業和百姓,或許他們都能放下私人恩怨……」


  「這根本不可能!」李彧有些失控地打斷了她的話,「將軍能在河陰大開殺戒,又豈會對皇上手下留情!」


  英娥的臉上也不禁浮起惱意,「既然你都那麼認為了,來求我又有何用?」


  李彧的眼眸中一片漆黑,彷彿有黑雲翻湧,一字一句道,「只有你嫁給皇上,才能暫保他一命!」


  英娥的瞳孔驟然一縮,整個人好似僵在了那裡,好久才從咬緊的唇齒間發出聲音,「東平郡公,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李彧既然已經說出口,也就索性說開了去,「我也知道這個請求太過強人所難,但實在是別無他法。」他再次伏首深叩,「如今四海不平群敵環伺,若是朝廷再出什麼亂子,只怕到最後都守不住這大魏。人盡皆知,將軍最是疼愛淑儀,若是皇上成了淑儀的夫婿,有了這一層身份,將軍怎麼也會有所顧忌。而皇上和淑儀曾經共過患難,情分非同一般,因此這最適合的人選非你莫屬。若是有淑儀在其中調和,或許會有意料不到的效果,將危機化於無形。」


  英娥心底狠狠一沉,若是守不住大魏,最後受苦的都是那些百姓……她心中千緒百轉,腦中不知怎麼又閃過了司馬子如的笑顏,耳邊迴響起他的那句話。


  等局勢穩定下來,我陪你看盡天下的繁花似錦。


  英娥緊緊咬著嘴唇,恍惚脫口道,「好不容易脫離了這個深宮囚籠,我又怎能再重蹈覆轍?」


  她也不等對方說話,轉身欲走,卻不料李彧竟不顧疼痛連著跪走了幾步,緊拉住她的衣袖,顫聲低喊,「淑儀!我倒是有一計!既可救皇上,又毋需淑儀長留宮中!」


  英娥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李彧目光一閃,頭還是垂得低低的,嘴角緩緩勾起了微弧。


  此時在宮中偏殿一角,元子攸聽著姨父的哭訴,放在雙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眼中的神色愈來愈冷。姨父和姨母感情甚篤,膝下唯有王遵業一子,如今驟然失去至親之人,這種錐心的傷痛他感同身受。只可惜如今的他自身難保,就連小小的契胡守衛也敢折辱他的親人。看著姨父的淚眼,一股悲憤頓時湧上了心頭。


  「朕要親自處置了那幾個守衛!」他霍然起身,身為皇帝,對付不了爾朱榮,難道還處置不了幾個守衛了?


  王瓊急忙阻止他,「陛下萬萬不可!況且爾朱淑儀也已經責罰他們了。」


  元子攸明顯一怔。


  「幸好淑儀在宮門外替臣解了圍,還責罰了那些守衛。」王瓊微嘆口氣,低低感嘆了一句,「倒不像她那個蠻夷爹。」


  元子攸面色緩和了幾分,李彧的建議再次鬼使神差般浮現在腦中……但很快,他的深藍色眼眸又慢慢黯淡下來,面上顯現出了幾分心灰意冷。


  自己已經無可避免地身處在這黑暗之中,又何必要將她一起拉下來呢?但同時彷彿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心底不停叫囂著,如果有那個人陪在身邊,那麼他就不會再懼怕這裡的黑暗了吧……


  一旦錯過這個機會,他或許就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光。


  寬博敞麗的銅駝大道上,一駕青蓬馬車正不緊不慢地行駛在路中間。馬車外表看起來雖然普通,但拉車的兩匹駿馬卻是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


  英娥坐在車中的軟榻上,微閉雙目倚靠在馬車壁上,腦中不斷回想著剛才李彧所說的話。


  以兩年為期,悄悄預備幾位元氏旁支有身孕的女子,嫡庶不論。到時配合她的假孕生產挑出一位男嬰作為繼承人。兩年期滿,元子攸禪位於繼承人,另找一處幽靜之所隱居。阿爹以為未來皇帝有爾朱氏血脈,自會盡心輔佐。元氏一族不滅,皇帝可以不死,阿爹權傾天下,而她也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這個計劃聽起來不錯,可真要實施起來卻亦是困難重重。且不說假孕換子可能被人識破,欺瞞阿爹也難免愧疚……人心本就易變,元子攸現在或許只求活下去,那麼將來呢?他會不會想要更多?他和阿爹之間的深仇,真的可以隨著時間而淡化嗎?身為元氏皇族嫡系,他又真的甘心放棄所有嗎……


  就在英娥胡思亂想之時,一騎人馬疾馳而至,到了她馬車旁才放慢速度。馬背上的胡裝青年英姿勃發,如部落里最銳利的彎刀般閃耀著灼灼耀光,但見他彎腰湊到窗前輕聲喊叫起英娥的名字。


  英娥驀的回過神來,立刻掀開帘子,「阿兆,怎麼了?什麼事?」


  爾朱兆先對她暖暖一笑,隨即斂了笑容,語速快速又清晰地壓低聲音道,「英娥,若是叔父要將你嫁給皇上,你可千萬不能答應!」


  英娥一驚,心裡轉了轉,反倒冷靜下來,試探地問道,「為何不能嫁?因為我的身份嗎?」


  「當然不是!爾朱兆在馬上撓了撓頭髮,有些暴躁起來,「難道你這麼快又想做寡婦了!」


  英娥驀然抬頭,對方的眼中涌動著按捺的凌厲殺氣,一股寒意順時從背後絲絲縷縷冒了上來。


  「阿爹他,一定要這麼做嗎?」


  爾朱兆的聲線冷如霜雪,「眼下是為了穩定時局,不得已為之。等時局穩定些再另選個新皇帝,這舊的自然就沒什麼用處了。」


  英娥什麼也沒再說,只是攥著帘子的手異常僵硬。


  夜幕已經降臨,所有的光明彷彿都被來自地獄的黑暗吞噬殆盡,壓抑地令人窒息。


  深夜的明光殿中,年輕的皇帝在輾轉反側中終於沉沉睡去。寢殿一角,一座青銅燭台孤零零地利於案几上,燭火跳躍飄搖,燭油滴落,彷彿流淚。模糊的光影中,一個隱隱晃動的身影悄然走到了窗前,默立幾秒后伸手將窗推開了半扇,一股寒沁的冷風頓時涌了進來,驅趕著室內融融的暖意。


  男子轉過頭來,燭光照在他的臉上,正是元子攸的表兄李彧。此時他的面容一半仍籠在濃重陰影下,明暗難辨,看起來竟是格外的詭密。


  他神色複雜地朝皇上入寢的方向望了一眼,頭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一陣疾風吹過,搖晃的燭火忽然噗一下消失在了空氣中,偌大的寢殿立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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