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挾天子
當英娥在自己的營帳里躺下休息的那一刻,才覺得渾身都好似散了架,疲憊地只想睡上三天三夜。這些天發生的事太混亂也太哀傷,讓她應接不暇,連日來的逃亡更是令她一直緊繃著神經,直到現在才放鬆下來。
阿爹,遵業,阿兆,師父……此時此刻,大家都在她的身邊,就好像從來不曾分開過……
「咕嚕咕嚕……」一陣腹鳴聲忽然不合時宜地打斷了她的感慨。她摸了摸癟癟的肚子,餓得有些難受,可是又懶得動彈。
要是有誰把吃的端到面前就好了……她剛轉了這個念頭,就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在帳門外響起,「英娥,你在裡面嗎?我給你拿了點吃的。」
她一骨碌起了身,歡快地應道,「在在在!遵業,快進來!」
但見司馬子如掀開帘子走了進來,上前幾步將手裡端的東西放在了她的面前。
「營寨里沒什麼可吃的,這裡有些胡餅,你先墊墊飢。」
「遵業,你可真是及時雨雪中炭!」英娥剛誇完,肚子又很不爭氣地嘰里咕嚕一陣叫。她的臉微微一紅,連忙拿起一張肉餅就往嘴裡塞。
司馬子如眼中帶笑地看著她,「慢些吃,小心噎著。」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唇邊笑意愈發深,「還記得你那九歲時偷吃我的魚,吃得急結果被魚刺卡著的事了嗎?」
「當然記得啊!」英娥沒好氣地甩了個白眼,「你用個再簡單不過的土方子幫我取出魚刺,卻騙了我剛得的一對金獸擺件。對了,還有一隻白玉瓶!簡直就是心黑手狠坑人沒商量!」
司馬子如忍俊不禁輕笑出聲。
英娥轉了轉眼珠,「我可是很記仇的哦。等回了北秀容,你要好好補償我。」
司馬子如的眼底流轉一抹柔情,脫口道,「補償你一輩子,夠不夠……」
因他放低了聲音,英娥並未聽清,自然又問了遍,「遵業,你說什麼?」
司馬子如微怔了一下,意識到現在還沒到最合適的時機,於是不著痕迹地轉移了話題,「英娥,將來你有什麼打算?」
英娥咬了一大口餅嘟囔道,「等世道太平下來,當然是要出去看看大江南北的風光呀。」
司馬子如微微一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這麼巧?我也打算之後到處去走走呢。聽說西域風光不錯,那裡的西戎校尉府里還有我的友人。」
「真的!?」英娥激動地一拉他的衣袖,「那我們可以一起去!」
「一起去啊……讓我想想。」司馬子如慢條斯理重複了一遍,唇角彎彎似月,笑而不答,只是用指尖輕輕地撫去了她嘴角殘留的一粒胡麻,宛如三月春風劃過湖面般不留痕。
「好啦好啦,大不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記你的仇就是了。」英娥一揮手,抬眼時正看到對方笑意吟吟的琉璃眼眸,閃著灼灼清淺星輝,明亮不可方物,竟是看得她心臟跳快了幾拍,忙低下頭來暗暗腹誹他的模樣太過招人。
「英娥?」忽聽到帳外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英娥心中雀躍,站起身一個箭步衝到門邊掀起帘子,只見俊美青年立於月色下,笑起來的樣子令人想起草原上永不凋零的盛世繁花。
「師父,你怎麼也來了!」
高歡看到帳內的司馬子如,目光微微一閃,笑著邊說邊走了進來,「遵業也在這裡?正好,我拿了英娥最喜歡的豆豉,一起來嘗嘗。」
「師父你還記得我喜歡這個!」英娥迫不及待地拿起竹箸嘗了嘗,欣然笑道,「還是那個味道!一點也沒變!」
高歡滿眼寵溺地看著她,茶色眼眸里全是她的倒影。
司馬子如的目光在高歡臉上停留了一瞬,笑道,「這是阿嫂親手做的吧?等英娥回到北秀容,就能見到阿嫂和孩子們了。」
高歡笑容微斂。
「對對對!師娘親手做的豆豉天下第一!師父,阿惠和子業他們好嗎?子業該有兩歲了吧?」英娥一連串地問道。
高歡似乎已經晃過神來,笑容里多了幾分年長者的親切,「他們都惦記著你。尤其是阿惠,總是問起你——」
他話還沒說完,忽又有人挾帶著一股濃郁的烤雞香味沖了進來,叫嚷道,「英娥,我剛給你獵了只野雞烤了,快趁熱——「在看到帳內的人時,爾朱兆的聲音戛然而止,音量提高了幾分,「你們怎麼也在這裡?」
英娥嘻嘻一笑,「怎麼你們好像和說好了一樣,都給我送吃的。難道在你們眼裡,我就是個離開吃就活不下去的?」
然後,她就看到三人同時默默點頭。
英娥一下子鬱悶了。
正好在這時,慕容紹宗找了過來,一見這情形不由笑了起來,「原來你們三個都在英娥這裡,正好,快隨我到將軍那裡去商議要事吧。」
三人連忙起身跟著慕容紹宗而去。英娥見天色已晚,阿爹他們還要繼續商議要事,這一談恐怕要通宵,便打算想給他們煮點簡便的酪漿當作夜宵。
慕容紹宗幾人到了軍帳之中時,爾朱榮和其他幾位心腹元天穆和賀拔岳等人都已經等在那裡了。
「如今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只要新帝一登基,我們就寫下申述先帝冤死的檄文,然後讓人抄上個千百遍,在洛陽城裡到處分發,將胡氏殺子奪政的事大肆宣揚。」爾朱榮一臉的意氣風發。
元天穆頜首,「這倒是個迷亂人心的好方法。只是這寫檄文的事……」
司馬子如微微一笑,探手入懷,取出一卷東西,「這兩夜我閑來無事,就先草擬了一份。」
爾朱榮大喜之下立刻奪了過來展開來,才看了開頭,他便神情大振,忍不住大聲念了起來,「伏承大行皇帝,背棄萬方,奉諱號踴,五內摧剝。仰尋詔旨,實用驚惋。今海內草草,異口一言,皆雲大行皇帝,鴆毒致禍……」
眾人都聚精會神地屏息聽了起來。
當聽到最後幾句,「然後更召宗親,推其年德,聲副遐邇,改承寶祚,則四海更蘇,百姓幸甚……」元天穆忍不住稱讚,「妙極!言辭犀利如刀!遵業此文當抵十萬大軍!」
高歡看著司馬子如的目光更多了幾分深意和毫不掩飾的欣賞。
在場幾人傳閱著這份檄文,討論起還應該再補充些什麼。
英娥煮好了酪漿來到軍帳外。守營帳的士兵見是她,也就沒有阻止她的靠近。英娥正要伸手去撩帘子,卻聽得裡面傳來高歡的聲音。
「不過將軍,我還是那句話,立年長君主必會釀成大禍。」
「賀六渾,都什麼時候你還在說這個?皇上已經到了這裡,沒有轉圜餘地了……」
「怎麼沒有,他不是還未登基嗎?只要一天不登基,他就只是長樂王。」
元天穆皺了皺眉,「賀六渾說得也有道理。雖說我們是打著挾天子的主意,但如果長樂王脫離了我們的掌控……不可不防。」
爾朱榮斷然否決,「我之前已和賀六渾說過,絕不會立幼君。」他望向司馬子如,「遵業,這個主意是你出的,你怎麼看?」
「依我所見,立長樂王是我們目前唯一的選擇。」司馬子如淡淡開口道,「如今葛榮大軍逼近洛陽,我們先要速戰速決處理了內憂,才能有時間解決外患。與胡氏相比,長樂王為新帝必然是人心所向,先以新帝之名解決洛陽的麻煩,再調動朝廷兵馬解決外患。至於之後的事……」
「之後若是皇帝聽話,那就再留他幾年,待到時機成熟,將軍取而代之也是……」高歡不慌不忙地開口道。
「賀六渾!」賀拔岳立刻阻止他繼續再說下去。
英娥聽不到他們之後說了什麼,她只覺得渾身發冷,胸口好似有什麼在慢慢扭曲膨脹,幾乎能撐破胸膛,緊得她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