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相見

  從天邊雲層里透出的第一束光照入明懸尼寺的殿內,恰巧落在正中間那座用珉玉所造的佛像上,彷彿為其鍍上了一層金光,在繚繞的檀香中更顯寶相莊嚴。


  香案前,一位素衣少女低頭跪於蒲團上雙手合十似乎在祈禱著什麼,柔軟的黑色長發在陽光下彷彿錦緞般閃著琉璃光澤。從背後看去,她身姿挺拔靈巧,輕盈地就像是隨時會振翅飛向高空的鳳凰鳥。


  元修在門外駐足靜靜看了一會兒,這才扯起唇角一笑,大步走了進去。


  「小嫂子,一大早就在求神拜佛了?放心吧,這幾天長樂王恢復得不錯,一時半會是死不了了。」或許是剛起來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似乎還帶著一點微微的朦朧睡意。


  這幾天相處下來,英娥也習慣了他說話行事不羈的風格,於是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並沒有理他。


  元修不以為然地嘻嘻一笑,索性也在英娥旁邊跪了下來,睨了一眼高高在上的佛像,用親昵的口吻問道,「不知小嫂子求得是什麼?」


  英娥抬起頭,但見眼前的佛像低垂著雙目,面相柔和,微微揚起的嘴角透著充滿慈悲的笑容。


  「我只是希望佛祖憐惜陛下一生命運悲憐,將來能許他一個平安順遂的來世。」


  元修目光微動,面上笑意倒是凝固了幾秒,悵然之色一閃而過。


  「這世上一切本就因緣而聚,因緣而散。你和陛下的緣分也到此為止了。」


  英娥聽到這句話這才側頭正眼看了看他,只見翩翩郎君身穿綉著祥雲文的素衣,顯得格外玉樹臨風,微微笑起來時彷彿空氣里掠過一陣溫柔的春風。可這郎君接下去的話又立刻現出了原形。


  「俗話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小嫂子年紀還這麼輕,守寡豈不可惜,將來自然是要再找一個好郎君的!」


  英娥皺了皺眉,「汝陽縣公,我夫君新喪,你說這話簡直是找揍!」


  元修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她當即站起身想要離開。因跪得有些久,雙腳發麻身子頓時失去平衡,要不是身邊的元修及時伸手相扶,恐怕已經跌倒在地。


  之前還說要揍人,現在卻幸得他伸手相助,英娥有些尷尬地道了聲謝。元修並未鬆開手,而是語氣促狹地說了句,「小嫂子,將來若是再嫁人不妨可以考慮一下我?」


  英娥愕然,簡直無法相信對方輕易說出這麼無賴的話。她抬起腳就踹了過去,不料對方卻是生受了這一腳,還嬉皮笑臉道,「被小嫂子這樣的美人再多踢幾腳也是無礙。」


  「如果我沒記錯,孝則你府內好像還有個所謂的百美園吧?」一個略帶疲憊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英娥立刻轉頭,只見元子攸正倚靠在門邊,目光不善地看著元修,他的臉色在陽光下隱約透出一種透明的蒼白。


  「彥達,你怎麼出來了?你的傷還沒好,不能隨意亂動!「英娥連忙跑了過去,伸手扶住了他。元子攸低頭看了看她,那雙深藍的眼眸溫煦悠遠,彷彿沉浸了萬千柔情的深海汪洋,令英娥的心不禁跳快了幾分。


  元修眯了眯眼睛,哈哈笑道,「沒想到堂兄對百美園這麼清楚,不如下次來見識一下,喜歡哪個美人,我就送到你床榻之上。就算是十個八個也沒問題!」


  元子攸面色一僵,正要說什麼,忽聽寺外傳來了一連串急促的馬蹄聲,以及紛亂嘈雜的人聲。他心裡微沉,只見寺里的小尼神色慌張地跑了過來,急聲道,「殿下,不好了,有一隊人馬正要闖進寺來,攔也攔不住。你們先去主持那裡躲一躲吧!」


  元修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襟,「小嫂子,你先帶長樂王過去,我且去看看到底是什麼人。」


  元子攸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小心些。」


  英娥扶住元子攸正要往裡走,只聽寺門外響起幾聲壓抑的咳嗽。


  她心頭一震,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英娥,怎麼了?」元子攸見她反常,連忙問道。


  英娥只是一言不發地聽著。接著那咳嗽的人又開了口,「進去搜看一番即可,切勿傷到別人。」


  那人話音剛落,英娥忽然放開了元子攸的手,三步並作兩步飛奔到了門前。元子攸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放開的手,心中竟是說不出的失落。


  英娥不顧眾人的驚訝,用儘力氣推開了門栓。


  門外所站之人顯然也是微微一驚地轉過頭來。


  風華絕代的世家貴公子如今卻是憔悴不堪,昔日一塵不染的衣衫上沾染了血跡和污漬,玉色光潤的下頜上更是冒出了點點青色胡茬。唯有那雙晦暗的雙眼,卻是在看到英娥的一瞬間變得明亮無比,彷彿冉冉升起的北極星點亮了整個黑暗的夜空。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身體輕微顫抖,這些天他日夜牽挂著她的生死,不停告訴自己她一定還活著……此刻她好端端地就在眼前,他腦中緊繃的那根弦似乎一下子迸裂,連著整個人都暈眩起來……忍不住伸手將她擁入懷裡,用力地抱緊著,就像是抱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彷彿要用盡自己的所有,去護她一世平安,為她抵禦住,人生中全部的狂風驟雨。


  「英娥……終於找到你了。」


  英娥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好像被狠狠刺了一下,抬起手卻摸到了自己的一臉濕潤,原來不知不覺她的淚早已奪眶而出。眼前那人的面容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雖不是血緣親人卻勝似親人。


  她環抱住他的腰,將頭埋在了他的懷裡,哽咽道,「遵業哥哥……你怎麼才找到我呢……」


  司馬子如苦笑,「對不起……我應該更早一點,再早一點……」


  元子攸在不遠處看著相擁的兩人,雙手慢慢握起,眼神依然平靜無波,眼底深處的冷意卻在漸漸凝結。


  元修斜睨了一眼元子攸,挑唇一笑,忽的上前兩步扶住他,大聲叫道,「堂兄,堂兄,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又裂開了?」


  元子攸看到他眼中的一抹戲謔之色,正要開口否認,卻見英娥已經一臉擔心地沖了過來,急切地問著,「彥達你哪裡不舒服?還是快點先回房裡躺著吧!」


  元子攸一眼看到司馬子如神色複雜地望著這邊,心情忽然好了起來,想要否認的話頓時全都咽了回去,反而順著英娥的話支吾著嗯了一聲。


  元修嘴角微揚,帶著洞悉人心的戲謔暗暗笑了起來。


  回到房間之後,被英娥扶到床榻上的元子攸看了一眼站在門邊的司馬子如,頓覺得有些礙眼。司馬子如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便上得前來大大方方行禮,「下官司馬子如見過長樂王。」


  元子攸垂眸,「不知司馬大人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對啊,遵業,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英娥也好奇地插了一句。


  司馬子如將之前的事情及猜測說了一遍,當談及發現那些焦屍時他的神色微微一黯。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彷彿歷歷在目。


  「明懸尼寺是殿下的父親彭城武宣王所建,所以我猜想你們是否會反其道而行之,於是來碰碰運氣。看來是佛祖為我指明了這條路。」


  「那你怎麼知道那不是我的屍體?」英娥沒有留意到司馬子如神情的微妙變化,反而還更加疑惑。


  「還記得十歲那歲你從石頭上掉下來嗎?」司馬子如低低問道。


  「當然記得!我左側的牙都被磕了個豁子,到現在還沒好呢!」若不是有旁人在場,英娥還真會張開嘴讓他瞧瞧。


  司馬子如微微一笑,「那具屍體沒有一顆牙齒有豁子。」


  英娥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又露出了奇怪的神色,「那你的意思也是每一顆牙齒你都確認過了?」


  見司馬子如點點頭,想象到當時他無所顧忌探手入焦屍口中的情形,英娥的心不由一窒,有些莫名的感動。


  元修端著葯進來,正好見到兩人相談甚歡,於是笑嘻嘻地將葯碗一擱,「小嫂子,還是你來吧,這幾天都是你喂的葯,我手生怕打翻了。」


  若是在平時,元子攸一定會逞強,可此刻他心裡有些發堵,所以也沒有反駁元修的話。


  英娥倒是立刻接過了葯碗,坐在床榻邊小心翼翼地為給他喂葯。見她動作嫻熟,和元子攸之間不時有目光交流,司馬子如的心裡驀的湧起了一股酸澀。


  元修打量著司馬子如,笑道,「對了,司馬大人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呢?」


  司馬子如看了看他,正色道,「下官到這裡,確實是有要事向長樂王相稟。」他說著上前兩步走到床榻前,竟是單膝跪了下去,「殿下,如今大魏無主,天下必然大亂。下官這次來,就是恭迎您前往河陽即位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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