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變亂
到了半夜時分,元子攸身上忽然熾熱如火,整個人就像是一塊燒著的烙鐵,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口中喃喃囈語著不成句的斷詞。英娥一直守在他的身側,不停地幫他擦汗寬衣,好不容易才讓熱度降了下去,可不多時他的身體卻又開始漸漸發冷。英娥伸手探去,只覺觸手冰涼,不禁心頭一沉。她試著低低喚了他的名字,可對方只是露出了痛苦掙扎的神情,彷彿墜入了再也醒不過來的噩夢之中。
在一道白色光芒的牽引下,元子攸發現自己彷彿來到了一片灰茫茫的無邊之境中。在遠方的盡頭,一道白色人影若隱若現。他下意識地走近,這才看清那身著白色衣袍的少年正是元詡,一如初見時那樣俊秀清麗,他的背後是虛無強烈的大片白光,似乎隨時都會被吞噬到背景里去。
他心頭一顫,淚如泉湧,「對不起,阿詡,我該早些告訴你的……我該告訴你她就是菩提……」
元詡看著他,眼中透出悲憫之色,緩緩露出了非常溫暖的笑容,
「彥達,好好照顧她。」
不等他有所回應,元詡就轉過身往那白色光芒里走去。
元子攸心中大急,想要追上去,雙腿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阿詡,你要去哪裡!回來!」他大叫一聲。
元詡停下了腳步,笑容彷彿摩柯曼陀羅花千年一回盛開在佛前。
「生何處來,死何處去。」
說完這一句,他再無留戀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去,直到完全消失在了白光之中。
元子攸捂住胸口,只覺得一股濃濃的悲愴之意從心底湧出來,寒徹心扉,令他幾乎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聲少年的名字。
「阿詡!」
英娥驚見昏迷的元子攸忽然口中大叫了一聲阿詡,接著眼角滑下淚來,渾身更是顫抖個不停。她連忙將其他被褥蓋在了他的身上,卻是不起什麼作用。
腦海中浮現出之前他帶她脫離追殺的一幕,英娥不禁心頭一軟,俯下身將他擁在了懷裡,像是在鼓勵著他,又像在安慰著自己,「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元修在窗外駐足看了片刻才轉身離開。此時的他早已收斂了之前的玩世不恭之色,只是因為生來嘴角弧度微微往上揚,看起來依然似笑非笑。
老僕人擔心地看了那房間一眼,壓低聲音道,「縣公,宮裡人正在追殺他們,收留他們會不會給我們惹麻煩?到時若是至尊怪罪……」
元修輕嗤一聲,「難道你不知道長樂王和陛下的關係嗎?長樂王遭到追殺,顯見至尊也是危在旦夕了。」
老僕人嚇了一跳,「這怎麼會?宮裡不是還有至尊的太后親娘嗎?」
元修不屑地冷哼,「那老妖婦為了權勢有什麼做不出來的,要不然那個時候也不會冒死生下至尊了。我們就暫且靜觀其變,多給自己留條後路也不是壞事。」
老僕人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元修抬頭望了望天色,無星無月的蒼穹之上一片黑寂,彷彿將整個混沌世界籠罩其間。
他雙手負於身後,極輕地嘆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漫長的黑夜總會過去,太陽終將升起。
而與此同時,追殺元子攸和英娥的禁衛們也回到了宮中,前來顯陽殿向胡太后稟告。
胡太后依然端坐於元詡的屍體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著唇邊的血跡,幫他整好剛換的新衣,面色極致溫柔,和一般慈母無異。鄭儼則疲憊地靠在案几旁,眼神複雜地看著太后。
聽了禁衛的稟告后,太后的手一頓,淡淡道,「屍體呢?帶回來了嗎?」
為首禁衛心裡咯噔一聲,「那兩人幾乎被射成了刺蝟,肯定是活不成了!所以……」
「所以你們就沒追下去?」太后眼神一厲,抓氣一旁的燭台就砸了過去,斥道,「蠢貨!孤要親眼見到他們的屍體!」
為首禁衛絲毫不敢躲避,硬生生挨了這一下,頓時鮮血直流。他低下頭遮住含怨的眼神,應了聲即刻就退了出去。
太后沉默了一瞬,忽然雙手捂面失聲哭了起來。
鄭儼起身,從身後輕輕摟住了她,「太后,請節哀。這大魏江山,還有臣,都需要您。」
太后的哭聲戛然而止,紅著眼抬起頭來,眼中的哀傷被涌動的野心所代替,「傳孤的令,由中書舍人李神軌任大都督,即刻帶領虎賁軍前往河橋,由鎮北將軍鄭先護駐守河梁,武衛將軍費穆屯兵小平津。」
鄭儼展顏一笑,「太后這幾道令下得妙,通往洛陽幾個要處都守住了。」
太后緩緩站了起來,「另外還要再下一道懿旨,讓爾朱榮速回北秀容。如今陛下已經駕崩,看他們還有何理由入洛陽!」
鄭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不易為人察覺的森森笑顏。
當東方的天邊浮起絲絲霞光時,元子攸終於幽幽醒轉過來。他睜開眼靜靜盯了一會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這才緩慢地側過頭,赫然看到英娥靠在床榻邊睡得正熟。她睡顏恬靜的像個孩子,面色憔悴,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痕,顯見昨晚為了照顧他幾乎一夜沒睡。
回憶起昨夜夢中聽到的那彷彿來自天際的聲音,他神色溫柔地將伸出手拂開她額前的髮絲,輕輕握在了手裡,從手心傳來的柔軟感覺讓他不禁想到了某種小動物。在這一刻,他由衷地感謝佛祖,雖然從一出生到現在他就在不停失去重要的東西,但至少現在,還有能握在手裡值得珍惜和愛護的……
在高歡率軍一路奔襲來到上黨郡先行駐紮后,爾朱榮也帶著爾朱兆,司馬子如,賀拔岳及慕容紹宗等人也趕到了此地匯合,準備休整幾日後就前往洛陽。
此時的上黨郡,依然寒風冷冽,沙石滿天,只要一開口說話準會吃一嘴巴沙子。但即使是這樣惡劣的天氣,還是擋不住眾人熱忱的心。
「叔父,不如我們就今日動身,免得夜長夢多。」爾朱兆迫不及待地建議道。
「這皇上親下的密詔,難道還會有變不成!看你這麼著急,難不成是想快點讓那小皇帝封你個官兒噹噹?」賀拔岳笑著調侃道。
爾朱兆立刻重重呸了一聲,「那小官兒還不在我爾朱兆眼裡!我著急是想早點見到英娥,也不知道她現在是胖了還是瘦了?若是瘦了,就算是皇上,我也對他不客氣!」
慕容紹宗微微一笑,「那你盡可放心,淑儀在宮中頗為受寵。」
提到了最心愛的女兒,爾朱榮俊美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容。
慕容紹宗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司馬子如,但見他面色如常,彷彿置身事外,全然不關心別人說了什麼。
就在這時,帳外士兵匆匆來報,「將軍,洛陽有急報傳來!」
還不等爾朱榮說話,但見有人連滾帶爬地闖進帳內,一言不發伏地大哭,正是之前前來傳皇帝密詔的宦人。
司馬子如看到此人裝束,瞳孔不禁一縮,波瀾不驚的聲音里有一絲罕見的緊張,「宮裡誰出事了?」
眾人這才發現此人竟然全身縞素,頓時大驚。
該宦人好不容易止了哭,哽咽道,「皇……皇上——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