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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冰糖葫蘆

  自大偉回來,店子裏就沒那麽忙乎了,再加上最近生意不如冬好。


  每忙過了那一陣子以後,陳煙橋就當起甩手掌櫃。


  人坐在櫃台前,算算賬,算完了就隨意往後一靠,把腿支起來,拿大厚本子畫幾筆,外麵人也看不見他在幹什麽。


  不知何時,陳煙橋就察覺到被目光焦灼在身,掃視一圈,就看見她坐在一群姑娘中間,目光卻是灼灼地望著櫃台的方向。


  倪芝在幾人中話不多,與追問他時的牙尖嘴利、喋喋不休完全不一樣。


  更像個聽眾,饒有興致地聽著她兩個朋友耍嘴皮子,正是錢媛和王薇清,話飛快嘴皮子也不見禿嚕,活生生像東北二人轉,就差一塊兒紅帕子。


  陳煙橋又草草勾了兩筆,就擱下了筆。


  他的手機已經用了好些年,連開個瀏覽器都卡半,屏幕也花。


  他耐心地一條一條看新聞,經常劃個三四次才翻動一下,他也不急。


  大偉忙乎完了,認出來倪芝。


  東北男人就愛撩飭姑娘,這個撩,不一定是曖昧的色情的,撩飭更多時候代表逗弄和友好。有事沒事見到姑娘就喜歡貧幾句,東北的姑娘各個都有老娘們兒的潛質,被撩飭也少見尷尬羞澀,嘴裏狠話接二連三地飆,類似“你是不是虎”“滾犢子”“一邊兒去”一類的,都算程度輕了。


  大偉熱情地把一桌子姑娘都認了老妹兒,端了盤子菜出來。


  “哥哥友情贈送盤兒菜,黃喉,知道是啥不?”


  王薇清翻他個白眼:“誰不知道啊,豬喉管唄。”


  大偉得意洋洋:“哎,你看,這就錯了。”


  “那你是個啥子?”


  “大血管呐,就心管兒知道不,放火鍋裏涮一下就吃,嘎嘣脆。”


  “糊弄誰呢你,這跟擼串時候心管不一樣啊。”


  “信不信由你,你們啥也不喝,幹吃不齁嗓子啊?”


  錢媛這才想起來,“哈啤,來四罐兒。”


  大偉嘖一聲,“可以啊老妹兒,不過收錢的啊。”


  倪芝接話,“那拿三罐兒吧,我不要了,最近窮。”


  大偉屁顛屁顛去拿。


  倪芝語氣平淡,臉上不見赧然。


  倪芝最近確實是囊中羞澀,她原本就不富裕,花錢隨性,每個月幾乎攢不下多少。本科時候,還在做家教,到了研究生怕同時忙論文和找工作誤人子弟,是以入不敷出。


  饒是這樣,走的時候,倪芝主動起身去櫃台結賬。


  陳煙橋過了許久才看見,不知誰趁亂在櫃麵上丟了張紙條。


  他把紙條隨手扔在抽屜裏,還是同往常一樣,待店子裏人都空了,才慢悠悠地打掃衛生,挨個兒把板凳兒倒放在桌子上。


  走之前鎖抽屜,把零散的錢攏了攏,大票子揣口袋裏,票子分分類。


  中間夾了張紙條兒,字跡醜得跟狗爬一樣。


  他又抽出來看了一眼。


  這一眼,就看到了對麵掉了半拉兒字的月(胖)哥桌球棋牌。


  這姑娘比他想象中還執著。


  陳煙橋原本伸出左手接的杆子,察覺到倪芝收回目光時,視線在他右手手腕上一掃而過。


  佛珠下掩蓋的蜈蚣狀疤痕,在頂頭垂直的射燈下並不顯眼,被陰影籠住了。


  他不知自己何時露出的破綻,讓她大費周章約他至此。


  已經伸出去的左手順勢撐住了台麵,換右手去接杆兒。


  聽見她的,“添彩頭玩一把,贏了就訪談。”


  陳煙橋點頭,“可以,那你輸了呢?”


  他語氣篤定,似穩操勝券,倪芝一瞬間有點驚疑,也不敢在麵上顯露。


  細細分辨之下,又疑心是他也同自己一樣,不露於色。


  所謂博弈心理,要得就是氣吞萬裏如虎,她隻當他唱空城計,笑了笑,“你了算。”


  黃毛不嫌事兒大,“怎麽著,你們還有彩頭呢?橋哥,你欺負女人我就看不下去了啊。”


  陳煙橋換了左手持杆,同黃毛對視一眼,“這回不算欺負了吧。”


  黃毛:“哥,我給你鼓掌,純爺們兒,沒誰了。”


  倪芝還想製止他,他左手發力,帶著佛珠的右手隻放在桌上架杆,已經一杆子又狠又快把三角形的球陣打散了。


  清脆的碰撞聲把她的話堵嘴邊兒上了。


  絕無可能第一次用左手出杆的人就如此嫻熟,不滑杆兒都不錯了。


  陳煙橋俯低了身子,側麵的頭發掉下來,長得都擋住了眼睛。


  他頭發偏長,在頭上隨便分了分,不上是三七還是四六,分與兩側。


  台球館偏白的燈光,照得一清二楚,他發質粗糙毛躁,還夾著幾根兒半白的頭發。


  他接下來幾個球,都出杆又狠又快,頭發遮得眼睛一片陰影,隻看他眯著眼睛,也不怎麽瞄準,有時候腰都懶得彎,隨便就是一杆子。


  雖然準頭不足,但是台球本來就是一個大力出奇跡的運動。


  遇見球離洞不遠的情況,他更是右手都懶得架杆兒,直接把杆子反過來用,左手反握,用粗的那頭去懟球。


  倪芝水平連三腳貓都算不上,心思又不在這上,還比不上他。


  黃毛看出點門道兒,“哥,你是不是左撇子啊?”


  陳煙橋麵無表情:“要不我換手?”


  倪芝還未插上話,黃毛又:“別,我知道了,你深藏不露啊,左手都這水平,換右手還不把美女虐哭了。留點兒麵兒。”


  他自己點了煙,又上前給陳煙橋也遞了根兒煙,殷勤地點上。


  “這招泡妞兒太強了,我以後也得練練左手。”


  陳煙橋也不辯解,一邊叼著煙,一邊又出了幾杆兒。

  台上已經剩下不多了,陳煙橋看了她一眼,“還打嗎?”


  倪芝轉身把杆子插回架子上。


  陳煙橋出杆兒時候那股子麵無表情的狠勁兒,又讓她想起來,他燒紙時候他硬拽她的睚眥必報。


  見好就收。


  陳煙橋剛摸了褲兜,黃毛就識相地按住了他。


  “橋哥,多大點兒事兒,別給了,下次我們來吃火鍋打折。”


  陳煙橋拍了拍他的肩,“必須來啊。”


  走了一路,陳煙橋半字未提。


  倪芝主動開了口,“我輸了,你什麽要求?”


  陳煙橋:“沒要求。”


  倪芝強調:“願賭服輸。”


  陳煙橋隨手一指,“給我買個冰糖葫蘆。”


  他們已經走到學校門兒附近,這個點兒了,還是熙熙攘攘的,吃攤兒前站著各色的人,望眼欲穿地等著冒煙的鍋子。


  隻有賣冰糖葫蘆的,前麵冷冷清清,別家攤子都有車,冰糖葫蘆就是一個穿襖子的中年男人,也不吆喝。拿了個紅色的塑料板凳,坐在那兒,舉著刺蝟一樣的糖葫蘆杆子。


  上麵還插了個紅色的牌子“老道外糖葫蘆”。


  哈爾濱的糖葫蘆花樣眾多,尤其在中央大街和道外的,款式各色各樣,黃瓜大辣椒茄子辣條子,花樣層出不窮,奪人眼球。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


  不過多數是冬才有的賣,掛個火紅的燈籠,看著就有氛圍。


  “都有什麽的?”


  “山楂、沙果,都是塊錢。”


  “來兩個。”


  “拿好嘞。”


  倪芝原本以為陳煙橋同糖葫蘆老板認識,結果不是,他隻站在一邊,仿佛想買糖葫蘆的人是倪芝。


  他接過來也不吃,就那麽提溜著。


  “就這樣?”


  陳煙橋替她推開門兒,“我還跟丫頭片子較真兒?”


  門兒裏麵,已經是校園了,離宿舍隻有幾步之遙。


  陳煙橋待她進去,鬆了手,一邊兒拍了拍手上的鐵鏽,“就送到這兒了。”


  倪芝咬了一口糖葫蘆,滿嘴酸澀。


  過幾日去學院交田野報告時候,人還未到辦公室,就聽見自家導師的斥責。


  “田野田野,不是調查問卷,也不是采訪。”


  倪芝幹脆在學院的台階上坐著,等著看是哪個倒黴蛋兒。


  往身後看過去,沒了黃銅西洋鍾的地方,總覺得缺了些什麽。隻不過有計時,沒計時,時間照舊分秒不停地過著。


  轉眼間學院這單棟的三層建築,成了百年曆史建築,門口的牌子上寫著原為濱大校部樓。


  確實是濱大一景,有老虎窗的閣樓,還常年冬暖夏涼。


  過了一會兒,張勁鬆灰頭土臉地出來了。

  見到倪芝一愣,壓低聲音:“師妹,何師太跟吃槍藥了一樣,你別撞槍口,有啥事改再來吧。”


  倪芝忍不住想笑,張勁鬆算是何沚的得意門生,一向聽話,為此發際線都早早沙漠化。連他都了何沚的外號,明是真被罵得傷了心。


  隻不過,她猶豫一下。好容易從宿舍走到學院,幾乎穿了個對角線,還要從橋洞底下過馬路。


  “我看情況。”


  “行吧,你悠著點。我挨完訓回去改去了。”


  倪芝喊住他:“師兄,等會兒。”


  “咋地?”


  “有沒有來錢的活兒,當助手啥的。”


  田野是個費時費力費錢的工作,到了博士階段,時不時有人請助手幫忙,是有薪酬的。


  倪芝以前做過家教,但一想到這學期有可能還去田野,沒法堅持,怕誤人子弟,隻能想別的辦法。


  張勁鬆一拍腦門兒,“還真有,而且倆。”


  “一個是我對象導師老唐給我的,我本來就要今晚給你們發郵件這事兒。七台河知道不,下麵有個紅旗鎮,跟我們一向有聯係,讓我們社會學學生去修訂鎮誌。掛個鄉鎮助理的職,意思意思一個月去一趟就行,有錢拿,來回火車給報。你想去就報名,今晚把報名表填了發給我。”


  這事兒都不用琢磨,倪芝當即點頭言謝。


  “別急,還有一茬子。你剛剛的助手,巧了,我對象也招。”


  張勁鬆女朋友也是社會學的,倆人一同讀了博士,已經同居了,分的導師不同。這一對伉儷也算一段佳話。


  “師姐挺富啊。”


  “拉倒吧,你還不知道,博士就那一個月三千塊錢,咱們學社會學的,還沒法兒像工科那樣幫導師做項目拿錢,頂多是報銷報銷田野的花銷。”


  “對了,師妹,你論文做什麽題目?”


  “汶川地震。”


  “挺好的,圓咱們導師夙願,總算有人接班了,她總叫我們做地震的,我們也不樂意。”


  “我算是上了賊船。”


  “你放寬心吧,你寫這個,何師太恨不得圍著你轉。不這個了,我給你,你師姐,她在做失獨的論文。當初我勸她別開這個她不聽,現在知道難了,隻能請助手。”


  失獨,是獨生子女因意外喪生無法為老人養老的社會現象。


  這種和地震不同,極難暗訪,一般連人家家門兒都進不去就給轟出來。


  “但我可給你了,特別費勁,你師姐,女孩子能惹老人同情心,好話點兒。遠的她自己跑,學校周圍的,招助手來做。你要想接,我給你師姐一聲,報酬不高,反正你自己也能學著點兒東西吧。”


  “那論文寫我名兒不?”


  “想得你美。”


  倪芝本來就是開玩笑,“我試試吧,謝謝師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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