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2)
大法師沒伸手碰劍,隻向它注目,然後注視亞刃。「那是你的劍,不是我的,」他說:「而且你不是任何人的奴仆。」「但家父說過,我可能得待在柔克學院,直到弄清楚這邪惡是什麽。說不定也學點法術,因為我一點技藝也不會。我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力量,但我的祖先曾有人是法師。假如我設法學一點,或許能幫助您——」「你的祖先成為法師之前,都是君王。」大法師說。
他站起來走向亞刃,步伐無聲但矯健,然後拉了男孩的手,讓他起來。「我感謝你提議為我效勞,雖然我現在沒有接受,但等我和眾師傅商討完畢,說不定會接受。慷慨心靈的奉獻,任誰也不能輕率拒絕;莫瑞德子嗣之劍,同樣也不能輕率撇開!——好了,你去吧,剛才帶你進來的少年會照料你用餐、洗浴、安歇。去吧。」他輕推亞刃後背肩胛中央,流露一份不曾有人向亞刃表示過的親密,此舉倘若出自別人,這位年少王子必感嫌惡,但大法師的碰觸則有如給與獎賞,因為他已滿心傾慕。
亞刃是個活潑好動的少年,喜好各種遊戲競賽,須運用身體和腦筋的技巧,他都擅長,且表現優異。各項禮儀和指揮責任,他都得心應手,縱然那些責任一點兒也不輕鬆、一點兒也不簡單。但至今為止,他倒還不曾把自己完全交付給任何人事物。對他來說,事事都容易,而他也都能輕鬆完成。所以,凡事都如遊戲,他也玩得起勁。隻是此時此刻,他內心深處被喚醒了,卻不是被遊戲或夢境喚醒,而是被榮譽、危險、智慧喚醒,被一張有疤的臉、一個沉靜的聲音、一隻握著巫杖的手所喚醒。大法師悠哉握持的那枝紫杉巫杖,靠近手握之處,黑木之上凸顯著銀色印記,是曆代君王的失落符文。這樣的巫杖蘊含力量,但大法師不以之自恃。
於是,亞刃告別童年的第一步,就在這一瞬間完成:既不瞻望、亦無返顧;沒有提防、且毫無保留。
他連禮貌的告辭都忘了,隻顧快步走向門廊,神色樸拙、煥發、順服。格得大法師目送他離去。
格得在白楊樹下的噴泉邊靜立片刻後,仰麵遙望一碧如洗的藍天。「和順的信使帶來惡劣的消息。」他聲音半大不小,有如對噴泉說話。但噴泉沒聽,照舊用銀色水舌發聲,側耳細聽的,反倒是格得。一會兒,他走向另一道門廊。剛才亞刃沒看到那道門廊,事實上,不管怎麽靠近觀看,很少有人能憑肉眼看出那門廊。格得喚道:「守門師傅。」看不出多大年紀的小個子男人現身。這男人不年輕,所以隻能說他年事已高;但「年事已高」對他也不適合,因為他麵貌爽利,色如象牙,愉悅的笑容使兩頰現出長弧。「什麽事,格得?」他問。
現場隻有他們兩人,所以互相直呼真名。全世界知道大法師真名的僅有七人,守門師傅是其一,其餘六人分別是:柔克學院的名字師傅;銳亞白鎮的巫師「緘默者」歐吉安,很久以前,是他在弓忒島的山上賦與「格得」這個真名;弓忒島的雪白女士」,攜回臂環的恬娜;易飛墟島一位名叫費蕖的村鎮巫師;同樣在易飛墟島上一位名叫雅柔的女子,家具木匠之妻,二個女兒的母親,不通巫術,但對巫術以外的事務非常在行;最後則是地海另一邊,極西之地的兩條龍,奧姆安霸與凱拉辛。
「我們今晚要集會一下,」大法師說:「我會去通知形意師傅,也會派人去請坷瑞卡墨瑞坷,他就算沒親自來,也可以暫時擱下名字清單,與我們會合,讓徒弟休息一晚。你可以去通知別的師傅嗎?」「行。」守門人微笑[E`b小`説`txt下`載`www.txte`b.c`n紛享]說時,已消失不見。大法師接著也消失不見。隻剩噴泉在早春的陽光中自說自話,沉著凝定而永不停歇。
在柔克學院宏軒館的西邊某處——或南邊某處——總可以瞧見心成林。心成林在地圖上找不到,也沒有通路可達。隻有知道通路何在的人,才可能去。但是,學院的一般見習生,或島民、農夫,都可以見到它就在不遠處。那是座林木高聳入天的樹林,即便在春天,翠綠的樹葉也都含帶一抹金色。而那些見習生、島民與農夫,都認為那片神秘樹林會不可思議地移動。其實那種看法是錯的,樹林根本不會移動,因為它的根柢就是「存在」的根柢。移動的,是根柢之外的一切。
格得由宏軒館步行橫越曠野。正午驕陽當頭,他脫掉白色鬥篷。一位正在一片棕土山腳耕作的農夫舉手向他敬禮,格得同樣舉手回禮。許多隻小鳥飛上天空,吱吱喳喳:休耕地與路旁的星草花含苞待放。高空一隻老鷹在天上畫了個大弧,格得仰頭觀望,再度舉手,那隻老鷹風馳電掣般筆直撲向格得伸出的手腕,以黃爪緊扣。它不是雀鷹,而是柔克島的一種大型獵鷹,白色與褐色條紋相雜、善獵魚。它先用一隻圓滾金亮的眼睛側看大法師,兩喙互碰一下,再以兩隻圓滾金亮的眼睛同時直視大法師。「無畏,」這男人用「創生語」對老鷹說:「無畏。」大老鷹扣爪鼓翼,凝視他。
「那麽,無畏的兄弟,你去吧。」遠處,藍天下山腳旁那位農夫早就停止耕作,專心觀看這一幕。去年秋天他也看見大法師腕際停了一隻野鳥,但一轉眼已不見大法師人影,倒是目送兩隻老鷹在風中向高空飛旋而去。
這一回,農夫定睛觀看他們分開:老鷹飛回高空,男人步行越過泥上曠野。
他步上通往心成林的小徑。不管時代和世俗如何在它周遭扭曲變遷,這條小徑永遠直通,隻要循路直行,不久就可走入林蔭。
有些樹木的樹幹粗大無比,隻要看見這種樹幹,誰都會相信心成林永遠不動,因為它們簡直像太古巨塔,雖不免因歲月而灰黯,但它們的樹根好比山根。其中有些最古老的樹,已是葉稀枝枯,可見它們並非永存不朽。但是,在這些參天巨木中,卻也見到一些新生樹木:有的高大遒勁,翠葉環生如冠冕;有的是瘦小幼苗,剛長了點葉子,高如女童。
樹下的柔軟土地,被經年積累的落葉鋪滿,而且長了蕨類或小株林地植物。但這裏的巨樹全屬一個種類,地海赫語中沒有這種樹的名字。樹枝下的空氣,聞起來有泥土味但清新,嚐起來宛如潺流的泉水。
格得與形意師傅在林中某處會麵。這個會麵所在,是多年前利用一棵倒下的巨樹造成。形意師傅長年蟄居心成林,很少、或根本不曾走出樹林。他的發色呈奶油黃,可見不是群島區的人。自從厄瑞亞拜之環尋回後,卡耳格帝國的蠻族就不再襲劫群島,並且開始與內環諸島和平貿易。卡耳格帝國人民天性高傲,不是友好的族群,但偶爾會有年輕戰士或商人之子,基於喜愛冒險或性好學習巫術,獨自西來。形意師傅就是十年前這樣來的。他從卡瑞構島來時,是個「配劍有紅羽裝飾」的蠻人,抵達柔克學院時,是個落雨的早晨,他二話不說,隻用赫語向守門師傅表示:「我來學藝!」此刻,他正站在樹下金翠交錯的光線中,身形偉岸,淡色長發、白麵綠眼,是地海的形意師傅。
他可能也知道格得的真名,但並未說出口。兩人默然相迎。
「你在那裏看什麽東西?」大法師問。另一人回答:「蜘蛛。」林地上,兩株高挺的葉片中間,有隻蜘蛛正在織網,一個精巧的圓已經懸構而成,銀灰網線捕捉了陽光,蜘蛛在圓心等待,它僅是瞳仁大小的灰黑色小東西而已。
「她也是個形意家。」格得一邊研究精巧的蛛網,一邊說。
「何為邪惡?」較年輕的男子問。
圓形的蛛網外加黑色的中心,好像一同向兩人注目。
「我們人類織造的網。」格得回答。
樹林內沒有小鳥啁啾,正午陽光下,萬物靜寂而燠熱,樹木和樹蔭環繞。
「納維墩島和英拉德島都捎來消息,內容相同。」「南方與西南方。北方與東北方。」形意師傅說著,眼睛始終沒離開那個圓形蛛網。
「今晚我們要來這裏集合,這裏是商議的最佳地點。」「我沒有什麽建議好提供。」形意師傅這時才正視格得,那雙泛綠的眼睛倒是冷靜。「這裏的根柢流露出畏怖,」他說:「是畏怖,我很擔心。」「說得是,」格得說:「所以我想,我們務必深入查看根源。我們浸沐在臂環複原所帶來的和平中,享受陽光太久了。這段期間所完成的,都是小事;所追求的,則是空泛。今晚我們務必探究深源。」格得講完便離開,留下形意師傅獨自凝視陽光綠草中的蜘蛛。
格得到了心成林邊緣。這裏的巨木樹葉向外伸展,亭亭如蓋,超乎尋常。他背靠一棵遒勁的老樹根坐下,巫杖橫置膝頭,雙目閉合,狀如休息,但其實暗傳一份心靈密訊。這份密訊向北傳經柔克島的山丘與曠野,直抵浪濤拍岸的岬角,「孤立塔」所在。
「坷瑞卡墨瑞坷。」他在心靈密訊中呼喚道。受呼召的名字師傅本來正向徒弟誦念樹根、藥草、葉子、種子、花瓣等名字,中途從厚厚的名字書冊中抬頭回應:「大師,我在這裏。」語畢,他細心聆聽。暗色的帽兜底下,隻見得一位高大瘦削的白發老者。塔房內寫字桌旁的徒弟,個個舉目看他,麵麵相覷。
「時候一到,我就來。」坷瑞卡墨瑞坷說完,再度低頭看書,說:「好了。野生蒜的花瓣有個名字,叫『伊貝拉』;萼片也有個名字,叫『帕托拿』;花梗、葉子、根,都各有名字……」野生蒜的各部位名字,坐在樹下的格得大法師全知道。他收起密訊,舒展雙腿,雙眼仍闔。不久,便在葉影重重的陽光中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