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

  大梁王朝,永曆七年


  冬


  上半晌還響晴的天,午後就下起了雪,大片的雪紛紛揚揚的,在眼前混混沌沌鋪陳成障眼的紗。明明不足一月就要過年了,然而宮裏的太學仍舊沒有停課的意思,諸位皇子們心裏不爽,卻礙於杜太師的威望敢怒而不敢言。心裏的怨氣無處發泄,便總想著找個軟柿子敲打敲打。


  禦花園中,穆琛雙手緊扒著地麵,蜷臥在積雪中,雪下的青磚冰冷刺骨,寒意直鑽進脈絡裏,但他仍不敢有絲毫反抗。他自知雖然貴為三皇子,但他的地位委實不如麵前的幾位皇兄來的高貴,他的母親——敬嬪,一個隻懂得唯唯諾諾的普通女子。傅家庶女、皇後陪嫁的低賤身份使她入宮十幾年也不過熬了個嬪位。既沒有能依靠的母家,又沒有出色的容貌、厲害的手段,自然是得不到父皇的寵愛。在宮裏就是稍得寵些的常在都能隨意對他們母子意氣指使,更別說那些慣會見風使舵的奴才們了。而他們母子能做的卻隻有不斷放低姿態、忍氣吞聲,整日祈求著能被他們忽視,現如今,看來他們竟連原本的無視都做不到了。


  “抬起頭來,這種程度就受不了了嗎?果然跟你那個低賤的母親一樣懦弱!我看杜太師是老糊塗了才會說你天資聰穎吧,嗬,天資聰慧又如何?懦夫永遠都是懦夫!隻可惜這太學如今竟是什麽人都能來的了。”說話的是五皇子穆延,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家夥,他是追隨著太子肆意妄為的排頭軍和替罪羊。說到底他的母親祺嬪不過是尚書之女,卻也因依附於容貴妃而經常在宮裏作威作福。


  穆延身後負手而立的正是當今太子穆淩,隻見他一襲絳紫暗紋錦袍,栩栩如生的金龍盤踞其中,襯得他愈發貴氣逼人。一如他的母妃容貴妃,身為威遠大將軍嫡女,身份尊貴除皇後外無人能出其右,然而皇後無子,如今眾皇子中便數穆淩的身份最為尊貴。此時他站在一旁,冷眼旁觀著眼前的鬧劇,不過束發之年,眼中已有睥睨之勢。


  見這家夥竟然對自己的挑釁無動於衷,自覺受到了侮辱的穆延抬起腳狠狠地踹在了他的肩胛骨上,被踹翻在地的穆琛隻是悶哼一聲,倔強的低著頭一言不發,許是被他的沉默嚇到了,穆延一時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回頭緊張的看著太子,穆淩見他這幅膽小樣子,心裏嗤笑一聲,已滿是不屑,麵上卻不顯,隻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梅樹,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顯然這次太子又想置身事外,以前每次犯錯受罰的永遠是像他這種不受重視的皇子,而他隻需要在旁邊輕描淡寫的求求情,就成為了父皇麵前知書達理、兄友弟恭的好兒子!穆延心裏不忿,卻不敢對太子發火,回過頭又見穆琛蜷縮在那裏,心裏更氣——太子看不起我就算了,你又是個什麽東西?小小庶女的兒子竟也敢對自己的話視若惘聞!這樣的廢物也配被杜太師拿來與我們相較?穆延一邊想著,一邊拽起穆琛的領子,一拳就要揍上去。


  “原來各位殿下在這裏閑話呢,時辰不早了,殿下們再不趕去學堂,父親發起火來可又要罰你們課業了!”這時假山後麵閃出一個豔紅騎裝的女孩,年紀不過十幾歲的光景,可一雙桃花眼顧盼生姿,俏鼻挺立,朱唇紅豔,略有些嬰兒肥的臉蛋又恰到好處的掩蓋了那份不合年紀的嬌媚。雖然年幼,已是難掩的天姿國色。此時她腰間別著一把小紅皮鞭,烏發用青玉冠高高束起,整個人顯得英姿颯爽,正是當朝杜太師的女兒杜若。


  大梁國風開明,大戶人家的女子在及笄禮前被允許與男子同院上課,而三品以上官員適齡的子女皆可在太學學習,不僅杜若,傅相的長子傅佩弦、蘇將軍的嫡子蘇雲旗、慶國公的孫女何文茵等都和皇子們一起在太學學習。

  “滾滾滾,這兒沒你事!我警告你最好別在太師麵前亂說話,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穆延瞪著杜若,惡狠狠的說道。然後又示威般在穆琛身上狠踹了一腳。倒是太子,見是杜若來了,忙迎上去,笑著說“不知杜小姐何時到的?八皇弟不懂事,哥哥們在教他規矩,倒是讓妹妹看笑話了,這麽冷的天,你卻穿的如此單薄,要是受了風寒,多少人要著急上火了!”說著,解開身上的狐裘,就要給杜若披上。


  杜若一個轉身,靈巧的避過了太子作勢為她係上的狐裘,正色道:“多謝太子殿下關心,隻是杜若太師之女的身份著實低微,這狐裘又是皇上禦賜之物,恕小女不敢輕受。倒是太子殿下,您要是再不動身,上學怕是要遲了。耽誤了太子學業,才是不知有多少人要為此受連累呢!”


  聽出杜若口中的疏離之意,穆淩心中大為不喜,可一看杜若故作嚴肅的嬌媚麵容,這怒火沒由來的便泄了一半,剩下的也不便發作,隻得訕笑道:“杜小姐提點的對,我們這就動身,這就動身……”穆延一聽這就要走剛要爭辯兩句,就見太子一記眼刀射了過來,隻能把嘴邊的話重新咽了回去,訕訕地跟在太子身後走著,最後還不忘回頭怒視杜若一眼。


  而此時杜若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匍匐在雪地裏的穆琛身上,隻見他淡青色的錦袍破亂不堪,發髻也有些鬆散,幾許亂發混合著泥水附於額前,許是感受到杜若探究的目光,他隻能費力的把頭俯的更低一些。似要低進泥土裏才肯罷休。


  顯然杜若也發現了他的企圖,她一改剛剛謙卑恭順的模樣,戲謔道:“怎麽,想要在這裏臥成一座石像嗎?身為三皇子,竟窩囊成這樣,羞不羞人!”


  聽聞此話,穆琛不忿地抬頭,卻一頭撞進杜若笑意盈盈的眸子中,到嘴邊的話已是一句也說不出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猛地低下頭,用額前的亂發掩飾著此時內心的慌亂。


  “罷了罷了,不逗你了,這雪地上涼,臥久了是要留下病根的。你快起來吧。”見穆琛裸露在外的雙手已經凍得青紫,杜若趕緊上前攙扶,剛把手伸出去,想了想又覺的不妥,幾經思量,幹脆解下腰間的皮鞭伸了出去。


  穆琛用餘光瞥了瞥眼前的皮鞭,又看了看麵前這個瘦不拉幾的小姑娘,還是決定無視掉它,轉而自己費力地撐起已經僵硬的身體。


  既然對方不領情,杜若也不想繼續多管閑事,她利落的收好皮鞭,說道:“三皇子傷的這般重,這幾日便好好休養,學堂那邊我自會替你向父親告假。”說罷等了等,見穆琛沒有回應的意思,杜若暗暗撇了撇嘴,徑自向學堂走去。


  “謝……謝謝”


  杜若驚訝的看向身後還在執拗的與大地作鬥爭的穆琛,不敢相信今日還能得到堂堂三皇子的感謝。不過看到他逐漸升溫的耳朵,杜若還是忍不住掩嘴笑起來,然後學著男子的模樣,揮手朗聲道:“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穆琛楞楞的看著杜若肆意的模樣,心裏是有些豔羨的。若自己不是這樣的出身,哪怕能有一個稍稍強悍一些的母妃,日子也不會過得如今日這般屈辱。


  想到母妃……穆琛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也顧不得濕衣刺骨,轉身忙向思雨軒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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