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不惜胭脂色 上
海棠不惜胭脂色
楔子
蔥蔥鬱鬱的千年古木直插雲霄,枝椏縱橫交錯,繁盛地伸展在湛藍高遠的蒼穹下,將午後溫暖明媚的陽光分割成斑駁的光點,微風帶來三兩蟲鳴,吹得油綠的樹葉輕輕搖曳。
這樣的時光可真舒服啊!貴妃椅上的南江覺得自己舒服得骨頭都要化了。
他眯著眼挪了挪懷裏越見笨重的波斯貓,打算好好睡個美容覺。忽覺懷裏一輕,又白又胖的波斯貓已經步伐優雅地踱到庭院中間的黑色石頭邊靠著準備午睡了。
南江支起腦袋斜倚在貴妃椅上,淡淡地看著胖貓,桃花眼裏波光流轉,意味不明。最終也隻是放下托著腦袋的手,慵懶地躺回貴妃椅,嗓音華麗妖嬈:“就喜歡這種又黑又硬的爛石頭,和你家主子一個德行。”
三十年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一
初夏的樹葉還未變得油綠,嫩生生的翠綠色襯著朱砂一樣妖豔的海棠花,一棵就足以讓人驚豔,更何況是一片仿似看不到邊際的妖嬈花海。
可是此時的葉璟眼裏隻有那匹在花海裏悠哉散步的白馬。快一點!再快一點!馬上就要到了!背後的喊殺聲越來越近,葉璟幾乎急紅了眼,雙腿跑得虎虎生風,隻恨爹娘當初沒給自己多生兩條腿。
翻身上馬,葉璟用盡最後的力氣一夾馬肚後終於狠狠地鬆了一口氣!呼,能活著的感覺真好!雖然並不怕死,可是自己堂堂落劍山莊少莊主,劍法在江湖上不能說獨孤求敗可好歹也是屈指可數了,要是就這樣憋屈地死在一幫寒酸的無名山賊手裏,恐怕到了地下老祖宗也不認自己吧。
看著倒退的海棠花樹,葉璟覺得至少暫時安全了,正準備掏出金瘡藥抹一下傷口止止血,卻忽覺天旋地轉胃中翻湧腦袋眩暈,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幾欲將他甩下馬背。等他終於恢複清醒抬頭打量自己身處何處時,經年不變的冰山臉終於龜裂——他崩潰地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地,那幫無名馬賊正得意洋洋地舉著破破爛爛的刀劍將他團團圍住,看他的眼光與自家佃戶看一隻自投羅網的野豬時驚人的相似,啊呸!自己這是什麽破比喻!
“你想偷我的馬。”清脆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語氣裏孩子氣的不滿表露無遺。葉璟猛地抬頭看去,剛想爭辯就失去了語言:少女身姿輕盈從樹上翩翩落下,紅衣翻飛逆光而來,裙裾驚起一陣海棠花雨,身後陽光明媚燦爛幾欲迷了他的眼,他想,其形也,驚若遊龍,宛若飛鴻說得也不過如此了吧!
“你想偷我的馬!”小七鼓了鼓有些嬰兒肥的臉頰,不滿地重複道。她不明白眼前這個又髒又醜的男人為什麽盯著自己發呆,難道他沒有看到自己已經被包圍了嗎?還是他想發呆裝傻蒙混過關?或者是他根本就不怕自己?想到剛才阿一阿二們追他時他抱頭鼠竄的狼狽模樣,再看看她下來後他還有閑情發呆的悠閑樣子,小七覺得,自己做老大的威嚴被嚴重挑戰了。
她琉璃色的貓瞳看著葉璟,認真嚴肅地說道:“你偷了我的馬,我很生氣,所以我要折磨你,發呆裝傻也沒有用!”葉璟回神後就聽到這麽一句,其實他不是故意發呆,剛開始的一瞬間他確實被驚豔得愣神了,可是這麽多年行走江湖的經曆告訴他,任何時候都不能輕易走神,更何況在這樣明顯敵強我弱的情況下。他這麽久沒有回過神來純屬是因為失血過多頭暈眼花,失血這麽久又被這匹該死的馬震得傷口開裂得更大,沒有暈過去都已經是過人的意誌力支撐的結果了,還要他像平常一樣對外界做出及時的反應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那雙圓滾滾的貓瞳清澈簡單,仿若稚子,水汪汪的琉璃色仿佛盛滿了一個夏天的陽光,他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你要怎麽折磨我?”問完後他驀然覺得這對白有問題,有很大的問題,他順著她的話問下去不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小偷了嗎?於是默默地忽略掉自己的話辯解道:“我沒有偷,我隻是借用一下。”
“不讓別人知道就拿走別人的東西,難道不是偷嗎?”小七覺得這個人不光又髒又醜還不誠實。
葉璟心中一梗,竟不知作何回答,隻覺心口堵著一口血不上不下。他被好友死拉活拽地拖著去天香樓的花船上喝花酒就算了,還被天香樓的花魁下了藥內力全失,等他好不容易逃出花船上了岸卻又被一群山賊打劫,他葉璟什麽時候落魄到連這種三腳貓都不如的山賊也敢打劫自己了!於是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結果沒有內力的他雙拳難敵四手被這幫泥腿子給一刀劃在腰腹上,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沒有內力自己是幹不過這幫鼠輩的,好漢能吃眼前虧,麻利地轉身就逃。翻上馬背時他覺得自己終於逃出生天了,可一轉眼就自投羅網了不說,還變成了小偷!
小七目光下移,發現自己的愛馬被鮮血染紅了半邊,心裏更不滿了:“你還把我的馬弄髒了,洗幹淨。”
心口堵著的血蠢蠢欲動蠢蠢欲動,這是血啊姑娘!你沒看到我失血過多快要去見玉皇大帝了嗎?這個時候難道不該先叫個大夫給我止止血然後我們再好好坐下來商量商量我該受到怎樣的懲罰或者拿出什麽樣的補償嗎?你居然還嫌棄我的血把你的座駕弄髒了!還要叫我去刷馬!你看著這麽單純善良怎麽就沒有一點點同情心呢!好歹我也是江湖上玉樹臨風家世傲人的落劍公子啊!
小七看著葉璟麵無表情卻又不斷抖動的臉頰,看著他破破破爛爛的黑衣和夾雜著樹葉的散亂頭發,忍不住皺眉嫌棄道:“又髒又醜。”
“噗!”葉璟眼前一黑,心口梗著的血終於歡快地吐了出來。
二
身下的床鋪又軟又暖,被子還帶著陽光溫暖幹燥的氣息,讓人懶洋洋的不想睜眼。葉璟覺得自己從未睡得這麽舒服過,父親很嚴厲,從記事起他就開始晨起練武,不論天晴下雨都要按時起床,完成一天的訓練量後晚上就睡著硬邦邦的床板,離開山莊闖蕩江湖後更是風餐露宿。
他想,多躺一會兒吧,就一會兒。
“起床,我看到你的眼睛動了,不許裝睡。”怎麽會有少女的聲音?怎麽會覺得這個聲音這麽耳熟?葉璟想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
忽然細微的破空聲傳來,極度危險的感覺讓葉璟一躍而起,“嘶!”他捂著被扯到的傷口抬頭看去,隻見一根寒光閃閃的銀針正紮在剛才腦袋靠著的地方。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紅衣少女,覺得該和她談談。於是他習慣性地找椅子想要坐下,環顧一周後卻發現這間小木屋除了一張床什麽也沒有,總不可能大大咧咧的坐在床上和人家姑娘談吧?而且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不太好啊。那去外麵談?
“你長得很好看,而且你的命是我救,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少女清脆的聲音打斷了葉璟的糾結,可是這內容卻驚得他冰山臉再次龜裂。他確實長得很好看,雖然皮膚略黑,但是眉飛入鬢鼻挺若鬆,看起來英氣十足,一雙眸子仿若浸在冷泉中的星子兒,泠泠清澈,薄唇更添一分清冷,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柄出鞘的薄劍,鋒利又孤傲。之前小七說他醜純粹是因為他的樣子太狼狽,且小七有嚴重潔癖的緣故。而現在葉璟被阿一洗幹淨之後,注重享受的小七覺得有一個長得好看的小跟班也是件很不錯的事情。
本著傷還沒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原則,葉璟竭力忍住被一個少女歸為所有物的憤怒和羞恥,語調清冷的道:“我叫葉璟,是落劍山莊的少莊主,姑娘若是有什麽要求可以盡管提出來,我落劍山莊一定應允。”
小七歪了歪腦袋:“我的要求就是你留下來做我的屬下。”說完輕揮玉手收起銀針。
葉璟深吸一口氣,自己傷口還沒完全愈合,內力也沒恢複,先不說那一幫人多勢眾的泥腿子,就眼前這個使得一手銀針的少女自己也打不過。要知道雖然銀針殺人於無形,但也是最難學的武器之一,而眼前的少女卻運用自如,本事恐怕與自己巔峰時期不相上下,自己現在的狀態連一絲勝算都沒有。“好,我留下來做你的屬下,不過我現在傷還沒好,至少要等我修養一段時間吧?”
小七對他識相的態度很滿意,點點頭表示應允,不過:“這間木屋是我的,你以後就睡外間吧。”說完便準備轉身離開,卻突然想起什麽,小七認真地看著葉璟:“我知道落劍山莊,落劍山莊是懷王所建,背後有皇室的支持,在江湖上幾乎可以一呼百應。”
葉璟心裏一跳,難道她又打算放自己離開了?
“所以我剛才已經在你身上下了腐功散,不要想著逃跑,逃跑的話沒有我的解藥你這輩子就不要想用內力了。”看著葉璟越發難看的臉色又安慰道:“不過你也不要擔心,你在這裏呆滿一年我就會放你回去的。”
葉璟看著少女離開的背影,星眸裏神色浮浮沉沉,完全不見一絲怒火。她是在他醒來後才知道他是落劍山莊的少莊主,也就是說他是在醒來後才被下的藥,雖然內力全失但是對危險的直覺還在,這麽短的時間這麽近的距離他居然毫無察覺的被下了藥。他毫不懷疑少女說的話,因為到他們這個程度的人根本不屑於撒謊。將銀針用得出神入化的可能有別人,但這個年紀能有這份下毒本事的人也隻能是那個人了。
至於一年的時間,這麽多年他都等了,也不差這一年的時間了。
三
“葉璟,米飯煮糊了,你好笨啊!”
“葉璟,這個是糖不是鹽”
“葉璟,這個菜太鹹了,你都沒有嚐過嗎?”
“葉璟,大白的尾巴沒有洗幹淨。”
“葉璟……”
小到做飯洗碗刷馬掃地,大到上山砍柴打獵偶爾還在那幫泥腿子去打劫恐嚇別人時幫忙壓壓陣,葉璟覺得自己的耐心越來越好了,節操也越來越碎了,往昔以劍走天下卻翩翩如世家貴公子的葉璟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他在養傷期間就被小七逼著看各式各樣的菜譜,剛開始他抵死不從,君子遠庖廚這是平民百姓都知道的事情,雖然他混跡江湖多年,但是從小接受的貴族教育依舊深深地刻在骨子裏,怎麽可能去學做飯?他以為小七最多不過是教訓折磨他一頓,再不濟就是殺了他,反正一條命而已,死在她這樣的人手裏也不算冤。於是他把菜譜扔出屋子就埋頭睡覺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覺得周圍喧囂異常,要知道山上什麽都不好可就是安靜,憑他在山上呆了十來天的經曆來看,小七不喜歡喧鬧,以那幫泥腿子對小七的崇拜和畏懼來看也不敢這樣大聲喧嘩,所以這樣的喧囂根本就不可能出現才是。
他猛地睜開眼,入目是大片大片紅豔豔的紅綢,周圍燈火輝煌人影憧憧,中間的高台上有一個嫵媚的背影輕歌曼舞,腰肢搖擺間帶出一派靡靡的性感嬌媚。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背影是個男人……男人……
他咽了一口口水,轉頭看著小七:“小七姑娘,這裏不是姑娘家該來的地方,你是不是……走錯了?”
沒有理會葉璟小心翼翼的話語,小七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個妖嬈背影,燈光落在她的眼裏瀲灩生輝:“你會跳舞嗎?就是那個人跳的那種。”
“不會……”
“那你可以學的對不對?這麽難的劍法你都學會了,證明你很聰明,那這個舞肯定也沒有問題對嗎?”
“……”
葉璟不知道該高興她誇獎自己聰明還是該驚悚她想要讓他去學這種舞蹈的想法。
“你不學做飯,長得再好看也沒有什麽用,所以我打算把你送到君子館學習一段時間,這裏的男人不光會做飯,還會唱歌跳舞。”
君子館,就是……男*院了。
“術業有專攻,姑娘答應過我隻留我一年,一年的時間恐怕學不到這麽多東西,在下還是回山上好好學做飯吧。而且君子館人多眼雜,若是有人發現我在這裏怕是要給姑娘帶來麻煩了。”這恐怕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說這麽多話,就怕他說得不夠快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真的把他丟在君子館了,以他現在的狀況根本就沒有絲毫反抗之力啊。躲在山上做個飯被人知道了最多隻是背後被笑話一下,但要是呆在君子館裏被人認出來,那就是一生的汙點啊!
小七轉頭認真地打量葉璟:“你是心甘情願的嗎?”
葉璟也真摯地看著小七:“是的。”
一陣詭異的寂靜之後,小七移開目光說:“好,那我們回家吧。”
娘親說過,要是有一天遇見一個願意為她洗手作羹湯的男人,不用問她的意見,就可以和他組成一個家了。她這樣也算是有家了吧?雖然她知道他並不是真的心甘情願,但是她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就讓她假裝自己有一個家吧。
五
“涼拌雞絲還不錯,就是雞肉老了點;苦瓜苦味太重;米飯有點硬。小璟,你還要繼續努力訥。”小七打了個飽嗝,邊說悠哉悠哉地走到樹下的躺椅上靠著。
遠處阿一阿二那幫泥腿子已經放棄打劫改邪歸正,正在稻田裏勤勤懇懇地除雜草,風一吹,蒼翠欲滴的稻葉便活潑起來,綠色的波浪一波趕一波地擴散開去。後山的海棠還未凋謝,在豔陽下越發火紅妖嬈,宛若一個禍水妖姬。眼前少女慵懶地靠著躺椅上,圓滾滾的眸子滿足地彎成月牙狀,就像一隻饜足的貓,讓人想要抱進懷裏狠狠地搓揉幾下。
他想,其實這樣的歲月也沒什麽不好。
將碗筷收拾完後走出廚房,小七已經在躺椅上睡著了。他回屋拿來薄毯,輕手輕腳地搭在少女身上,看著少女沉睡的臉龐,竟然升起了一股詭異的滿足感,這種被人需要被人依賴的感覺竟然讓他覺得還不錯。
夕陽落下新月升起的時候小七醒了,她揉揉眼睛坐起來,發現葉璟正坐在自己身旁看著自己。
“你今天怎麽不去練劍?”內力被封之後葉璟很焦慮,那種生命掌控在別人手裏的感覺讓他深惡痛絕,於是他不信邪地堅持練劍,希望能自己衝破藥力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後來當然是徒勞無功,不過他發現不用內力練劍時更能領會劍術的精妙,所以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葉璟有些窘迫地轉開臉,沒有理會她的問話:“你要回房繼續睡嗎?”
小七站起來吹了一聲口哨,不一會兒便聽到歡快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她低頭看著葉璟,瞳孔有些黯淡,語調也不如以往輕快:“聽說你們中原七夕時很熱鬧,我們出去逛逛。”
說完她便翻身上馬,然後將手遞給葉璟。
葉璟覺得今晚的小七有些不一樣,好像孩子在一瞬間長大,以往簡單澄澈的心有了隱秘哀傷的愁思。她將手遞給他的姿勢說不出的鄭重,仿佛在邀請他加入她的生命。
他甩了甩腦袋,甩掉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搭上麵前的玉手躍上馬背。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麵前少女的腰肢不足一握,仿佛一用力就會折斷,及腰的青絲調皮地從他臉上拂過,他覺得有些癢。
臉頰癢,心,也有點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