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殘火將熄
陸知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腦子裡都是殷紹刻意壓低聲音的那句「告訴她,本座累了」。陸知風猜測殷紹只是找借口不想見她,可能是因為她擅闖禁地還向魚玄機打聽了那麼多關於過去的事,也可能是因為……敬王。
月色從窗外傾瀉進來,有了雪色的助力月色更加冰涼皎潔,像是一面反光的鏡子在地面上平鋪開來。陸知風伸出手,在黑暗中看著自己五指分開的縫隙,她不敢說自己還深愛著蕭澤,因為他的身影在時間中漸漸模糊,但只要想起他……心臟仍舊為他而燃燒。有一種人,因為寄託了太多美好的感情美好的依戀,回憶就在心裡扎了根,只要回憶還在,想起來的時候都還會為之感動、酸楚,就成了你這個人的一部分,無法割捨。
那殷紹呢?陸知風握住了拳頭,他的等待、偏愛、縱容,還有眼睛里無法掩藏的強烈感情,他……是喜歡我的嗎?
陸知風翻了個身,心說:猜來猜去沒有意義,明天去把心裡所有的疑慮都告訴他吧。
不知不覺間,陸知風已經信任殷紹到可以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的程度,天地間可能再也找不出一個更值得依賴的人。
有人暖屋中熟睡,便有人寒衣鐵夾駐守邊關。刀子一般的冷風吹到將士的臉上,盔甲上都沉了一層薄霜,火把搖擺在地面上倒映出影子,紅旗飛揚欲展翅飛起卻束縛在旗杆上。一輛馬車緩緩的駛向城門口,值夜的將士看見了喊道:「什麼人?!」隨即幾隊人趕到了高大的城門,開出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走了出去,他身後火把燃燒的橙黃色的光從縫隙中漏了出來,後背光明而正面卻浸神於黑暗,看起來凶神惡煞像過年時人家門口是貼的鐘馗,厲聲道:「你們難道不知道此處戰事緊急,除非軍備,不通交通的嗎?」
馬車停了下來,車夫對將士兇狠的警告充耳不聞,小跑著到了車廂掀開帘子,扶著裡面的人下車。一個身穿白裘長衣的男人下了車,他裹得嚴嚴實實可吸入涼氣的時候還是不住地咳嗽,拿帕子捂著嘴好像要把肺都咳出來了。
「公子,您還好嗎?」
男子擦乾淨嘴唇上的血跡,擺了擺手,說:「死不了。」他走向將士,說:「勞煩您向忠勇將軍通報一聲。」
火光映在男子的臉上,更顯蒼白瘦削,那雙半睜的眼睛無神又疲倦。將士看這個病癆鬼一般的病弱男子,不由自主的露出了輕蔑的神態,聲音雄厚的問:「你是何人,忠勇將軍是你這樣的人想見就能見的?」
男子微微勾起嘴角,說:「陸之竹。」
將士的神情從難以置信到震驚,陸之竹抬頭看看這破損古老的城牆,說:「辛苦遠玉了,從錦衣宰相淪落至此,守我守不了的城。」
將士連忙恭敬地向陸之竹行了個禮,快步轉身回去通報將軍,城門關上了,火光也消失了。陸之竹閉上了眼睛,在誰面前都可以廢物,可在他面前不行。
城門再次打開的時候,橙黃色的火光再次照耀在陸之竹身上的時候,剛剛與陸之竹說話的將士怔住了,面前的這個人彷彿脫胎換骨一般有了神采。
宋遠玉兩鬢微白,身上穿著沉重的盔甲,他的臉上一道刀疤和數條南疆寒風吹出了深深皺紋,都證明著他已經不再是縱橫捭闔的宰相,而是一名戰場廝殺的駐邊將領。
「你變了很多啊,遠玉。」陸之竹輕抿著微笑說。
宋遠玉好像並沒有敘舊的心情,冷硬的問:「你來這兒做什麼?」
陸之竹臉上的笑容漸漸落了下來,他向宋遠玉走近一步,壓低聲音說:「棄了吧。」
宋遠玉好像早就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但還是難以抑制的憤怒,他一字一句說:「陸之竹,你到底還是不是我從小便相知相識的大哥?」
陸之竹看著宋遠玉因憤怒和悲傷而充血泛紅的眼睛,滿是不忍。
「你是否還記得多年前,燁陽郡兵臨城下的時候,我由京師八百里加急傳你一封密函,我求你撤軍。後來呢?燁陽郡只有一個騎快馬離開的士兵,成為送信人。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陸之竹雙唇抿成一條線,他看著宋遠玉,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忘了?可我記得,我這輩子都記得!你說,大丈夫行事,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順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陸之竹,我為何叫你一聲大哥,因為我比不上你,從小到大我都不如你。」
陸之竹躲避開宋遠玉的眼神,剋制住自己翻湧蓬勃的感情,可還是紅了眼睛,他道:「大勢不可逆,你……」
宋遠玉忽然笑出了聲,他抬頭望天,似乎是對陸之竹徹底的失望了,說:「我不是縱觀命運的青燈,我宋遠玉只是個凡人,也只有凡人的執著沒有你的超脫……」他「當」的一聲將長劍戳在了凍住的地面,目光堅定地看著陸之竹,說:「我生是蕭氏正統的臣,死是大昭帝國的鬼。」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紅色的披風揚起,決然的給了陸之竹一個背影,城門再次關閉,橙紅色的暖光再次被鎖在城門內。
「公子,我們回吧。」車夫說。
陸之竹平靜下來,風雪吹上他的發,他問:「你知道為何人有執念嗎?」
車夫弓著背,答:「這……老奴不知。」
「……我也不太明白了,即便知曉了世上全部的道理,可還受人心牽絆束縛。」陸之竹一抬手,掌心聚集起一團團青色火焰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幾乎就像是另一個熱烈的太陽。
「嗖」火焰分開成一條條圍繞起這個城門,又平鋪開來形成一張大網。陸之竹在青藍色火焰照耀下的面龐越來越蒼白,他的手開始顫抖,這些光芒就像以他的靈魂為燃料,拚命的吸取他的生命。陸之竹承受不住後退一步差點倒在地上。
「公子,您……!」
當你站在命運的盡頭,看著身邊所愛之人、所念之人的命運走上絕路,比讓自己死還要痛苦!即便無法阻擋,即便殘損自己,也要與天再爭一次!
網罩成型,光芒熄滅,陸之竹一口血吐到了地上,他向後倒去,車夫連忙扶住了他。
「公子!」
陸之竹氣息奄奄,眼睛沒有睜開,卻笑了。
他不光是為了宋遠玉,或是為了這座城的守城將士,他也為了自己。現在的宋遠玉就像當初的自己,當初苦守燁陽的絕望太過深刻,當年那個丹心赤子多想活下去……陸之竹也算是救了當初的自己。
城牆內的將士們仰頭看著這奇異景象消失,議論紛紛。
「這是不是極光?」「看著像,可這兒是南疆啊怎可能看得到極光?」
「老天爺開眼,這是吉兆啊!」
只有宋遠玉看著這青藍色的光芒消失不見,一直沉默不語。人是不會變的,只會不得已蒙上層層偽裝。
太陽緩緩升起,陸知風卻難得的賴了床,琦玉進進出出好幾次都看她還睡著。陸知風睡得昏昏沉沉,直到晌午才滿身疲憊的從床上爬了起來。
琦玉剛好端著饅頭走了進來,道:「姐姐,你總算是醒了。」琦玉坐到陸知風床邊,看見她還是睡眼惺忪,問:「你怎麼會這樣累?」
陸知風腦子還是不大清楚,她搖了搖頭,終於清醒了些,問:「殷紹在哪?我找他有事。」
「紅蓮主座……」琦玉斟酌著自己的言語,猶豫著該如何回答。陸知風看她這副支支吾吾的樣子,乾脆一披上衣裳就下了床,說:「肯定就是在紅蓮殿了,他昨天狀態很奇怪,我得去看看。」可陸知風穿上鞋站起來,眼前突然一黑就跪倒在地上。
「知風姐姐!」琦玉驚叫一聲扶住了陸知風。
一陣惡寒席捲了陸知風的身體,她的眼睛很快恢復了視力重新見到了光明,而這時陸知風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捂著胸口拚命地喘息。這種感覺太過熟悉,就像血液被吸走體溫被剝奪一般,多年前害她離開京城的風寒就是這樣奪取她的眼睛的。而這次,她在感到力量被剝奪時有一股霸道的氣息填滿了空缺。
要不然……
陸知風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手心,睡覺的時候被她弄散了的紅絲線纏滿了整隻手,她問:「琦玉,你能看到什麼嗎?」
琦玉迷茫的看了看陸知風的手,說:「沒有,什麼都沒有。」
而在陸知風眼裡,她的手心裡有一團正在燃燒著的火焰,青藍色的焰心被一大團幽綠的外焰包裹著,周圍的一切在這火焰的光芒下都黯淡無光成為灰色。過了一會兒火焰像被風吹熄一般消失在了她的手心,周圍的世界才終於有了顏色。
陸知風忽然想起,她就是青珠子,在四方之門她意外得到了青龍的內丹,她怎麼就把這樣傳奇的經歷忘記了呢?陸知風一下子笑了出來,站了起來,兩隻手把頭髮綁了起來,急急忙忙的穿好衣裳,看起來好像十分開心的樣子。
琦玉被她這迅速的變臉給弄蒙了,問:「知風姐姐,你在開心什麼啊?」
陸知風嘴角剋制不住的上揚,說:「我先去找趟殷紹,回來再跟你說。」她說完就匆忙離開。
不過一夜之間,她就有好多話要跟殷紹說。那副曹蓉的畫像,來自之竹叔叔的書信,她突然回想起在四方之境的經歷……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問問他昨天為什麼會拒絕見她。
她懷揣著自己的故事,興緻勃勃的跑向紅蓮殿。天氣寒冷從她嘴裡呼出的氣息變成白霧,那雙眼睛明亮嘴角上揚,坦誠的期待。如果此時此刻有一個來自天空的視角,又剛好這個視角目睹了多年前京城裡紅著臉跑向皇城的小丫頭,此時大概會笑著搖搖頭,說一句「稟性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