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空桑

  她這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哪有說神仙美貌的,是不敬啊!


  靈雲不怒反笑,說:「那是自然。」這句話說的竟有幾分深藏的柔情。陸知風趕緊點頭附和,心裡想著接下來說話一定得注意。


  陸知風安頓好了殷紹,傷口做了簡單的包紮,在屋子裡升起了一小盆爐火,找靈雲道長要了三床被褥給殷紹蓋上。正在陸知風爬上床給殷紹掖被角的時候,這位冰美人病美人睜開了眼睛。


  「這道觀邪得很,你快走……」殷紹說句話都沒了力氣,陸知風貼近了才勉強聽清楚了他在說什麼。


  陸知風把被角掖好,說:「見過了人面獸心的名門正派,見過了可以變成人的龍,還有什麼能稱得上邪?再說了,你也管不了我。」


  殷紹現在真的有種強弩之末的感覺,他見陸知風這般不當回事,氣的一把抓住了陸知風的手腕:「我不會害你……」


  堂堂紅蓮主座現在的手勁恐怕也就三歲孩子的水準,被陸知風不留情面的掙開。陸知風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看著這個像陶瓷一般精美脆弱的大魔頭,嘲諷道:「你是我什麼人,你為什麼不會害我?殷紹,我們不再是朋友了,我只是為了還清你那些恩情,方便一刀兩斷的乾脆。不要再假裝親近的跟我說這些廢話!」


  陸知風說完飛快的下床,走出門去。殷紹氣惱的用拳頭狠狠的砸了一下床板,他多少年了沒受過這樣的氣。


  陸知風走出廂房,靈雲道長正在門口等著她。這個靈雲道長身材高挺,鬍子拉碴的臉上隱約可見其少年時的風流倜儻。


  「小風兒,你是徹底將我忘了啊。」靈雲拉長了聲音說。陸知風看著他一頭霧水,道:「還望道長明示。」


  靈雲道士說:「你護衛過的權貴不少,可詢問過你生辰八字的恐怕只有一家吧?」


  陸知風被問得愣住了,僵持了許久才驚訝的大喊出:「您該不會是謝家的……」


  四五年前,陸知風和她的兩個師兄被師父派出去保護謝家少爺謝靈,剛開始的時候三個師兄妹一直都是守衛在馬車左右,連謝家公子的臉都沒見著。一路上只看著那繡花枕頭金縷衣,和女子白嫩的手中忽閃忽閃的精巧團扇。謝家公子覺得煩悶了尾隨的戲班子就立馬給他搭檯子唱戲。


  三個師兄妹雖然家裡也是非富即貴,可從小養在那山溝溝里看見這般奢靡不免扶穩了自己的下巴,生怕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就再也撿不起來了。謝家走的是險惡之地運的是珍貴丹砂,路上幾次沒匪賊劫了下來,一次匪賊的尖刀就要刺進謝家少爺轎子里,陸知風用手握住了刀,小嫩手差點沒被削下來。陸知風從小就虎,好像打心底里認為自己刀槍不入,只認準自己要做的事,便不再管什麼後果。


  陸知風小時候更是見不得傷了,她可以受傷,可就是沒膽子去看自己的傷口。凌元和宋啟明廢了好大的勁才把陸知風的傷口包紮好。那時候滿天的星辰,只會躲在轎子里受不了風吹日晒的謝家公子破天荒的出來見了見月光,陸知風還記得謝家公子的模樣,滿目風情。謝家公子問了陸知風的生辰,可陸知風哪知道,她是陸之竹不知道從哪撿回來的野孩子。


  謝家公子搖著摺扇說:「小丫頭,你命格有趣的很,不是個男兒身可惜了。」


  靈雲道士好像就不會和善的笑一笑,每動一動嘴角就帶這點不悅的味道,說:「瞧你這記性,是不是在哪磕壞了腦子,才伺候了個這樣的主子。」


  陸知風說:「我家這主子……哪點讓道長看不順眼了?」


  靈雲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像個神神叨叨的算命人一般搖晃著身子,說:「就他這與天斗與地爭的命格,天下的孤煞野鬼都讓繞著走,你倒來他身邊伺候。小丫頭片子,我看你少時替我擋下過一刀,給你提個醒……」


  「道長!」陸知風高聲打斷了他的話,「看在我少時為你擋過凶災,還請您告知晚輩如何能救我家少爺的命。」


  陸知風那些好脾氣可以阿諛奉承可以卑躬屈膝,但就受不了別人的指手畫腳。要像宋錦一般高高在上可以,但要是像三姑六婆一般多管閑事,陸知風手裡的劍恐怕就要收不住了。


  靈雲見她油鹽不進,冷哼一聲,說:「這鐘山寒氣四溢,傷寒不愈者數不勝數。華山每隔三個月便會開山用奉仙爐醫治那些平民百姓,只是……」靈雲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房門,目光重新回到陸知風身上,說,「你家少爺恐怕不是乾乾淨淨的平民百姓。」


  陸知風目光陰沉了幾分,上前一步,抬眼看著靈雲,臉上早已沒有了白日里的謙恭,壓低聲音說:「謝靈,我早看過了,這道館里能活動手腳的就你我二人,若你真礙了我的事,我不會手下留情。」她說完便後退一步,與靈雲道士恢復了合適的距離,笑道:「多謝道長指教。我去伺候我家少爺了,道長您也早些休息。」


  在陸知風轉身的時候靈雲道士高聲喊道:「那可不一定,只有你我二人可活動手腳!」


  陸知風聽了轉過身,眼瞳猛地睜大,暗叫一聲不好衝進房間,床榻上已空無一人,陸知風剛剛給殷紹蓋好的被子被揉成一團掉在了地上,廂房裡閉合的的窗戶被打開了。陸知風憤恨的瞪了一眼作壁上觀的靈雲,便飛身跳出了窗戶。


  窗子外面的雜草有明顯被壓過的痕迹,幾處平整的泥土被翻了起來,應該是殷紹被帶走時掙扎留下的。陸知風追著這印記飛快的奔跑,她肯定,來的人不是什麼厲害的人物,若是武功高強或是人多勢眾根本不必如此偷偷摸摸。


  果不其然,憑藉陸知風過人的輕功,和綁架殷紹者緩慢的移動速度,陸知風在月光之下看見了殷紹的那抹鮮艷紅衣。殷紹捂著胸口氣息奄奄的靠在樹榦上,一個身量不高穿著鵝黃色花衣的少女舉起手中的劍,高喊一聲就朝殷紹刺了過去。


  陸知風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咻」的扔了出去,「當」的一聲打飛了少女手中的劍。少女驚呼一聲吃痛抱住了自己的手腕,大喊:「什麼人!」


  陸知風慢條斯理的從樹林中走了出來,山中靜謐,陸知風腳踩在枯枝敗葉上的聲音被放大,她每走一步都好像走在那少女心上,一步步加深她的恐懼。


  陸知風拋擲著手中的石子,說:「小姑娘,沒殺過人吧。我看你剛才手都在抖,我這心裡著實不忍,就把你劍給打掉了,清清白白多好,何必惹上一條人命。」


  少女恐懼又憤怒,咬牙切齒道:「我殺的是魔頭!他惡事做盡,屠我空桑,現在正是他償命的時候!你要護著這樣的罪大惡極的人嗎!」


  殷紹好像也憋著一股氣,抬眼看著氣急敗壞的少女,但他只是捂著胸口不住地喘息,一句話都不說。


  陸知風道:「殷紹……」


  她話沒說完少女突然瞪大眼睛,手指著殷紹怒道:「你竟有臉姓殷?」


  「我憑什麼不能!」殷紹爆發似得喊出一句,他渾身都在顫抖,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更顯蒼白,他眼裡的淚亮晶晶的更加明顯。陸知風見過他乖張,見過他裝傻,見過他陰狠、喜怒陰晴不定,可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委屈又無助。就像被冤枉頭糖的小男孩,為了尊嚴忍著眼淚不敢掉下來,可苦到心頭強忍不住。殷紹好像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態,把頭轉到一邊。


  少女轉過身,對陸知風一字一句咬的清清楚楚的說:「我空桑幾千師兄弟,一夜之間全部屠盡,這還不夠,平安鎮他還搶走了本屬於空桑的琴、劍。」少女說著說著聲音都開始哽咽,但她把眼淚憋了回去,「琴音一族苟延殘喘在這世上,成了空桑最後一點氣息,本早已退隱江湖,可我門少主突然現身殺了魔頭樓之問,琴音一族別的做不了,只想把琴劍取回奉還少主,這個魔頭都不肯……」


  空桑少主殺了樓之問?陸知風腦海中浮現出樓之問血肉模糊的屍體和他胳膊上用刀子刻下的工整字跡「空桑景行」。


  「江湖上的血海深仇,一大半都得跟這個魔頭有關係,放過他,就是讓他再出去禍害人間!這些人命,敢問姑娘你擔得起嗎?」她的聲音聲聲泣血,這一字一句也置地鏗鏘,像一塊塊大石頭不停地往陸知風心上砸,讓陸知風本就不夠堅定的心開始來回搖擺。


  她為了自己的恩情,救了紅蓮主座,往後紅蓮主座所殺害的每一條性命,都有陸知風的責任。還有……陸家,陸知風還沒有想好如何面對,如何解釋,說不定陸家的百年清譽就要毀在自己手裡。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容不得陸知風深思熟慮,而這一刻,這位要報血海深仇的少女,把她所有的擔憂提了起來。


  陸知風撿起被她打掉在地上的劍,眼睛看向了殷紹,神情就像在說「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殷紹只是看著陸知風,一句話都不說,他也沒什麼可以辯解的,羅剎山紅蓮主座早已惡名遠揚。


  陸知風提著劍一步步走進殷紹,攥緊了手中的劍柄。平時殷紹可與「溫柔」這個詞八竿子都打不著,可此時此刻他目光溫柔的看著陸知風,聲音輕的像嘆息:「知風,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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