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殊途

  夜風習習,搖動院內翠竹,林深處一清雅小亭,三面環水,池中紅白鯉魚緩緩遊動,撩動氣陣陣波紋。蟬都不忍驚動這份寧靜,搖擺的風鈴也歇下生息。那亭中,穿青衫的男子靜默的看著圓石桌上的黑白棋子,他面容清秀,眉目末梢帶著一絲倦怠的柔和,微白的頭髮與他不相稱,手邊燃燒的青燈也想掩去這衰弱的白。


  腳步聲在這靜謐夜色中被加倍放大,陸之竹抬眼,朝來人露出一個微笑,手中棋子「當」的落下,道:「遠玉,你可讓我好等。」


  宋遠玉用手撥開擋住路的竹子,刻意裝作厭煩的樣子揮了揮袖子,說:「礙事麻煩的很,跟主子一個性子。」


  明明被晾在一邊苦等的陸之竹反倒被埋怨了,回嘴道:「不及你半分。」


  宋遠玉倒是笑了,好像被損上兩句才能舒坦,大步走到亭中,看見陸之竹手邊燃燒的青色燈火,愣了一下,后又泰然的坐下。


  陸之竹盯著他的臉,一道刀疤在眉骨處,那張溫文爾雅的臉上有了戰場的殺伐之氣。


  宋遠玉說的是來陪陸之竹下棋敘舊,實際上有幾件頗感興趣的事想問,躊躇的不知怎麼開口,陸之竹先說了:「知風還是對敬王有情,無可奈何。」


  宋遠玉無奈的搖了搖頭,說:「和我家二郎在一座山上關了八年,小貓小狗都生窩崽了,他們倒好……」


  陸之竹只是輕輕的「嗯」了一聲。宋遠玉伸手探了探那青色燈火,說:「知風那丫頭性子與你少年時極像,又是你抱來的姑娘,我不止一次懷疑她是你的女兒。」


  陸知風雖然不是在陸之竹一手帶大的,但這小丫頭尚在襁褓之中的時候,可是陸之竹手忙腳亂照顧的。一別八年,或許是天意弄人,陸之竹總覺得,這丫頭身上有自己當年的影子。但陸之竹也不知這是好是壞了。


  「但有一處,天差地別。」宋遠玉說。


  「何處?」宋遠玉意味深長的看著陸之竹,道:「她拿的起,放不下。你拿的起,放的下。」


  陸之竹一時沒想好如何回話,宋遠玉看這位絕頂聰明的人慌張的模樣,滿意的哈哈大笑,道:「你真當瞞得住我?算了吧,滿京城的江湖子弟,好不熱鬧。如此的大手筆,除了你,世間還有第二人?」


  「不要胡說,」陸之竹道,「英雄會在即,京城是去平安鎮必經之地,怎的就賴在我頭上了?」


  宋遠玉就喜歡看之竹公子編瞎話的樣子,冠冕堂皇,一身正氣。但若是知道實情的人,再來看他一番君子氣,就十分有趣了。


  「之竹公子每每回京也就留了兩三天,可這回足足龜縮在家半月有餘,連找我下棋解悶都不敢出府,」宋遠玉慢條斯理的剖析,「還要借江湖勢力幫著掩人耳目,您是在躲哪路煞神?」


  陸之竹手中玉棋子扔到棋盤上,道:「就不該結交你這般聰明人,累。」被稱讚完「聰明人」的宋遠玉笑夠了,抬眼看陸之竹的眼神閃過一絲涼意,作出輕鬆的姿態,道:「近日江陵主與世長辭,少主北上已到了我大昭境內,你如何看?」


  陸之竹把玩著手中的黑白棋子,回答:「我一個江湖散人,能如何看?」


  宋遠玉道:「多年前你為救小少主,生生折進去寂河山莊百十來個弟兄的性命,陸丘丫頭都差點死在羅剎山……」


  「那是多年前的事,」陸之竹淡淡的看了一眼宋遠玉,表情十分漠然,「我都快記不清了。」


  宋遠玉再也裝不出風輕雲淡,幾步走到陸之竹面前,手「啪」的一聲用力拍在棋盤上,木棋盤上的玉石棋子被震動的顫巍搖晃,宋遠玉道:「你難道不知道天蜀少主是被趙良等佞臣賊子劫持,不知道天蜀政變?!」


  陸之竹還是那如水般平靜,波瀾不驚,那張臉上不肯露出絲絲的動容,只是輕飄的說上一句:「那是大勢。」


  「大勢?」宋遠玉震驚的瞪大了眼睛,「大勢就是皇族正統流放,佞臣賊子上位?陸之竹,我剛開始只是懷疑,現在幾乎就是確信,碧落人馬是不是你提前調動,讓他們進京?」


  碧落遠在京師千里之外,原定十一月抵達和敬王成婚,如今硬是提前了四個月!一旦碧落與敬王結盟,南北邊防幾乎就攥在了敬王手裡。


  「我不過是個江湖散人。」靜謐的夜,竹林深處的隱蔽,在兩人漫長的沉默中,一條原本被重重迷霧掩飾的鴻溝如斷崖般出現在兩人之間。饒是曾經少年,高山流水的情意也被命運的風吹散了。陸之竹一直在避,宋遠玉一直在假裝不知情,可早晚都要面對的是——物是人非,一片狼藉。


  「不一般啊,不一般,之竹公子的確不一般,」宋遠玉苦笑著搖搖頭,「為了掩蓋行跡,不惜以大昭為代價。」陸之竹知道解釋自然蒼白無力,只得保持沉默。


  宋遠玉從袖中拿出一支玉梅,扔到了石桌上發出「哐當」聲響,道:「吾為凡人,生為塵事,恐怕至死都懂不了之竹公子所說的大勢、命運!」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一字字壓在地上好像都能留下一個個的坑,可這些話是無法打動陸之竹半分的。


  宋遠玉轉身離去,走下台階,最後道:「之竹,我不知道燁陽一戰你經歷了什麼,也不知道這麼些年你過得怎樣的生活,因為你從不曾告訴過我,而我從未改變,所以事到如今……這些,都是你的過錯。」


  話罷,宋遠玉一揮長袖,決然乾脆的離開。


  竹林中最終只剩下陸之竹一人,他靜默的看著桌上的玉梅,伸出蒼白的手,指尖剛剛觸碰到,那隻玉梅微微傾斜,掉落下來,「啪」的一聲碎了。


  玉梅的殘骨躺在地上,七零八落的碎片在月光下映照出明亮而冷清的顏色。陸知風輕手輕腳的打開院門,可還是驚動到了殷紹,殷紹從窗子那裡探出頭來。他似乎準備睡了,墨潑的柔順黑髮垂了下來,紅衣的領口敞開了些,露出白皙的肌膚和裡面的xie衣,像月光下冒出來的紅皮狐妖,有種慵懶而妖冶的美。


  「這麼晚了,女俠你要去哪?」陸知風回答:「前幾天朝無辜的人發了脾氣,現在去跟那可憐的人賣個乖,你先睡吧。」


  殷紹點點頭,就要關上窗子,這時陸知風突然道:「等一下!我有件事想問你。」


  「何事?」殷紹歪頭問。


  陸知風斟酌了一會兒措辭,道:「敬王大婚那晚,可有人來過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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