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笑談
神界凰溟山
凰溟山地處神界與仙界的交界處，終年仙霧繚繞，靈氣四溢，是神尊自開辟神界以來，最喜歡的一座山，神界前太子浮陽在剛剛出世時，神尊就將此山定位浮陽的居所，可自浮陽被廢後，凰溟山就變成了一座荒山。一眾神仙想，大抵是因為堂堂一介神尊丟了臉麵，才如此厭惡曾經他最喜愛的東西，約是覺得覺得自己瞎了眼，所以十分憤怒，極為羞恥。
八百七十三年前，仙、神、妖三界大戰，死傷無數，損失慘重。原本一向架子端的極大的神尊一下子變得憔悴不堪，因神界無人可用，戰事連年吃緊，隨著神尊打江山的幾位元老都極力推辭，聲稱年紀大了，一把老骨頭活了五六十萬年，身子骨漸漸變得不大好，為何界中這麽多可用的青年才俊你偏偏不用，怎麽要打我的主意？
界中一下子分成好幾波，借著戰事一波波的打壓神尊，明裏暗裏勾結外臣，虛說廣納人才，實則暗地打壓。後來神尊不知聽誰講，前太子浮陽的兒子習舊是個人物，年紀輕輕就廣讀聖賢兵法之書，性子不爭不搶，溫潤如玉，法術已是眾神中的佼佼者，神尊聞後大喜，而後直歎天意弄人，天意弄人。當日就立即召見凰溟山的習舊，恢複其在神界的身份，率領天神大軍，親赴戰場，這才將一眾老神仙暫時壓下。
當衛寒央在提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大笑神尊是個有心眼兒的，不愧為一界之主，一出倚老賣老的戲碼演的出彩，將愧疚無奈與沉痛懊悔在孫兒麵前發揮的淋漓盡致，忘了從前他不僅廢了人家父親和身份，還將習舊丟到這深山老林裏千年不聞不問，最後有事的時候倒想起他這個孫子來了，笑的一張妖治的俊臉堪比火紅的罌粟花還要豔麗幾分，手裏捏著的茶杯裏有水珠兒濺出都不覺，看著他對麵的男人，一麵搖頭一麵笑，“著實有趣，著實有趣。”
而對麵的男人一身白衣，領子滾了狐狸毛，三千墨發僅用一根白玉簪盤起來，靜靜的坐在輪椅裏，麵目如玉，出塵脫俗，長的十分好看。男人淡淡的睨了衛寒央一眼，聽他的一番話，不置可否。看他笑完了，拿起紫砂壺又添了一杯茶，小心翼翼的放在木案的另一邊，對待奇珍異寶一樣的珍貴謹慎，出手間動作不緩不慢，開口聽不出喜怒，可極其溫和，“你喝口茶，小心嗆著。”話畢，便順手端起原來的茶杯，白皙玉淨的一雙手骨節分明，修長細致，似砌了瑩瑩的水光，像能看見指骨一般，那男人不喝也不添，細細的摩挲杯口。
是了，世間能有這般如璞玉一般無二，戲謔也帶溫雅的男人，除神界習舊，再無一人，能有這般絕代。
衛寒央收了朗朗笑聲，仰頭將茶一飲而盡，鋪天的酸澀從舌尖上傳來，從咽喉到胸腔再到腸胃，好似蔓延到四肢百骸再至毛細血管，澀意不退，但他仍舊麵目含笑，不受影響，飲盡將茶杯放下，也沒有再添，由衷讚歎道：“你這茶藝倒是又進步了不少，就是苦了些。”室內梨花的香氣逐漸四溢飄蕩，香甜細淨，他瞧向另一杯茶，靜靜的擱置在案上，杯裏還飄著幾瓣梨花，雪白如瓷。與習舊方才泡的軟針不同，梨花的氣味更是香甜醉人。
他似為故人而備，卻不想伊人已不回。
衛寒央愜意眯起眼，隨便往後一躺，聞到梨花香，剛剛的苦澀褪去了不少，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根秫秸幹叼在嘴裏，左手撐著腦袋，側著麵對習舊笑的妖豔，一雙桃花眼波光瀲灩帶著幾絲慵懶，竟比女子還要美豔幾分，他隱約記得，好像有個人是喜歡喝梨花茶的，可他不想在習舊這兒討沒趣觸了他黴頭，便自顧自岔開話題：“我來的時候，瞧著你門口的樹精又少一棵。洛容抉在這凰溟山的日子過的很是不錯，左擁右抱的，比從前在妖界的時候自在逍遙不知多少。”可轉念又想，洛容抉要的，可比他這來之不易的自在逍遙難的太多太多，哪裏是這些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東西。
“他要便要了罷，讓我清靜不少。”砂陶粗糙紋理的感覺酥酥麻麻的隔著薄繭從腹指上傳來，習舊望向對麵閉目的衛寒央，麵若桃花，眉眼生風，妖治瀟灑，一身單薄的黑袍，描銀紋理，收袖縮領，倒是不像他穿的這般繁複，利落簡單，墨發未束，隻拿根黑繩綁了蕩在腰間，鬢角的發絲卻不安分的攀上他俊逸的臉龐，隔著朦朦朧朧的霧氣，平添幾分涼薄。
他們兩個，算不得友，算不得敵，大抵是淡漠有孤寂來伴，大抵是悲慟有黎明將至，潰敗有轉機生還。尋不得路，結不得果，峰回不得路轉，那便一起萬劫不複。隻有一點，習舊是敬佩的，甚至他羨慕，這麽多年，不論如何，物是人非，皆為涼薄，事變，人變，連這天都變過一回，獨獨就剩他沒變，一如當年的模樣。可曾說他負過時光？不過是前者初心仍舊，後者斑駁悠長，將歲月埋葬於黃沙之下，終不見天日。一個一生一條路要走到黑的一個人，又談何改變，怎麽能改變。
衛寒央閉眼小憩許久，快要睡著了一般，梨花香已經不複方才濃鬱，隱約間可聞來時的痕跡，估摸著茶是涼透了，便悠悠然睜開一雙睡眼朦朧的眼，見習舊重新將梨花茶細細溫熱好後，又捏了幾瓣花放進壺裏。這樣的事情，他一天要做上百次，少了近百，多則過百，衛寒央心知肚明，也不挑破，“你倒是老樣子，八百多年了也不見得你變一變。”天天靠這些來虛度時光，看起來輕鬆瀟灑，可到底是他現在最討厭的模樣。
習舊眉眼溫然，半斂著氣息，仿若氤氳在濛濛煙雨中，不真切，不實際，無神的恍惚開口，音線沙啞，一字一頓，卻聲聲嘲諷：“從前也有一個人，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她問我為什麽不變，從她初見我時，直至千年以來，我便一直是這個模樣。我問她，她想我是什麽模樣，我可以變給她看。可她認真同我講，那是她隨便亂問的，我的模樣很好，一切都很好。既然她覺得我很好，我也覺得好，這樣就很好，我何不就這樣活下去。”她覺得好，那便是他最好的模樣。
衛寒央覺得又一次自討無趣，幹脆坐起來，吐掉嘴裏的秫秸幹，一條腿屈著，一隻手搭在膝蓋上，另一條腿隨意一放，剩下的一隻手摸上了茶壺，卻不是他方才喝過的軟針，而是花茶，自由的好像在自己的地盤似的。習舊淡淡的瞧著他，仿若一汪靜立的淡水，那人喝了花茶身心都舒鬆下來，又靠在背後的牆上，久久又岔開話題，“院裏頭不是有紅梅，若不如折了幾支來，泡上樹枝頭鬆散下來的雪花，賞梅看雪，那日子過的真是舒心。”
習舊不反駁，穩穩定住心神，順手也為自己手裏的杯子續了茶，淡淡道：“你倒是會享受，不過屋裏的雪水早就喝完了，紅梅剛剛開還未來得及去摘，你若是想喝，總要先幹點苦力，幫我把雪和梅花都搬進屋子裏來。”先前的羨慕，不止衛寒央在滄海桑田前都不變的眉眼，還有幾分他生來的放縱不羈與灑脫快活，隱隱有幾分易清衍的影子。他不能不承認，易清衍從前也是這般，放蕩於世間的頂天傲然，流淌在歲月裏風華絕代，當真令人矚目。
衛寒央嘴角仍噙著笑意，放下手裏的茶杯，換著枕在腦後，一副風流倜儻的姿態，恍惚是莫約二十有一的年紀，放出去不知禍害多少少女，手裏又像變戲法似的多出一顆灰白的石子兒來，還未等稍作停留，便“嗖”的一下飛了出去，打中他後邊褐色的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