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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多了,有時會覺得不認識鏡子裏那個人:短發,厚劉海,眉眼頗長,微微上揚,左眼梢一顆小藍痣,總像要哭了一樣。我的肩膀很窄,個子也不高,穿件小T恤就還是個高中生的樣子。其實已經二十五歲了。


  我跟我先生是大學同學,婚後住在沈陽,渾河岸邊的一間小公寓。除了客廳就隻有一個房間,電腦和床都在這一個屋裏。他每每敲打鍵盤直到深夜,我就躺在床上看書,一直陪著他。


  有時看著書就會盹著了,時常在夢裏看到一個景象:竹席鋪就的日式房間,小窗子,開得很高,陽光漫漫的灑下來。白蒙蒙的一片。日光中可見一個穿和服的男人,蜷膝坐在那裏。身邊一茗熱茶,氣息嫋嫋。


  我在夢裏總想看的更仔細一些,牆上的水墨畫畫的是什麽?男人的和服究竟是墨藍色還是炭黑色?


  可是走得近了,那夢境一下子就會散去。


  再也看不見些什麽。


  2007年的秋天,我先生忙碌一年做出來的遊戲被美國人買了去,在網絡上很快紅火起來,賺了一些錢,他於是跟我商量要換個房子。我對這種事情沒什麽概念,就都由他來決定。半個月後他要我跟他一起去看相中的新屋,竟然是老城區奉天街一個高檔別墅花園裏的兩層小樓:一層是客廳和廚房,二層是四個房間。都已經裝修停當,直接入住就可。


  我有點驚訝,都不知道我們已經這麽有錢了。


  他問我:“覺得怎麽樣?滿不滿意?”


  我隻會笑著點頭,然後兩個人一起在房產經紀早已準備好的合同上簽了字。


  搬了家,空間更大,日子過得與從前不大一樣。看電視,接待朋友就在樓下;他工作編程,我看書寫字則各有一個房間;當然還是在臥室裏睡覺,大大小小的原因,或忙碌或由於不在狀態,居然很久沒有做愛。


  那夜我看書看得很晚,李碧華的小說《潘金蓮》。說的是這個女人,前世因為犯了淫邪的罪名被壯士武鬆手刃,提頭進了地域,不喝孟婆湯,誓要記得此生的一切,下個輪回一一報複回去。


  我看完了這個故事,時間已經過了午夜。


  我敲敲他的房門問:“還不睡?”


  他頭都沒有抬起來便回答我道:“再過一會兒,我得把這點東西做完。明天跟美國老板匯報。”


  我退出來,覺得餓,下樓要熱一杯牛奶來喝,發現客廳的燈一直都沒有關上。我伸手去按開關,卻被人按住手背。回過頭,發現那已不是我的客廳。


  日式的房間,地板由竹席鋪成,小窗口瀉下白亮亮的日光,按住我的手的竟是那日本男人,我仰頭看他:黑的短發,白的皮膚,玄黑無底的眼睛,薄嘴唇。


  我想問:你是誰?

  費了半天的力氣發不出聲音來,混亂之中猛然睜開眼睛,發現已經是第二日早上,我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我先生在旁邊拍拍我的臉:“真行啊你,在這睡了一夜。”


  我起來要去給他弄早飯。


  他卻拎著公文包就要出門了:“我不吃了,時間不夠。昨天忙了一宿,今天可以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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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遼寧大學的專業是日文。畢業之後本來在一家日本企業工作,後來因為總也整理不好文件,每天看老板和同事的臉色,幹脆辭了職在家裏作閑人。僅有的一些語言基礎,現在勉強應付日劇或者看看小說。


  沈陽這個城市,上個世紀初的時候就被日本占領,直至二戰結束才獲解放,至今老城區裏仍有一些殖民時期的遺跡。窄窗窄門的舊房子,掛酒幡的料理店,還有土司麵包一樣的有軌電車,一條線路,走了上百年。


  我坐著電車去南市場買菜,經過賣鮮藕的小攤,攤主是個三十多歲的農村婦女,跟我吆喝:“買些蓮藕。”


  她的蓮藕長得飽滿漂亮,可惜我不會做。我要過去了,那人說:“很好做的,煮熟放涼,拌點佐料就行。”


  我看看她,她看著我的臉:“你氣色不好,吃些蓮藕,對身體好。”


  我在家裏做飯的時候,邊將買回的蓮藕切片邊在廚房的鏡子裏看看自己的臉,一切照舊,連黑眼圈都沒有,哪裏有不好?這樣分神了,一不小心就切到手指,血流出來,將白白的一片藕染成紅色。


  不過是值得的,晚上他回家吃飯,稱讚蓮藕好吃。我伸出那受傷的食指,晃一晃:“你看代價。”


  他笑起來,過來親吻我。我仔細的看看他的臉,總覺得他今日眉目有些變化,說不清楚,明明還是他原來的樣子,隱約間又有別人的影子。


  他今晚高興,因為工作出來的成果又受到了肯定,新合同細節正在商議,隻等著他加班加點把產品做出來。


  為了慶祝,我們喝了一點酒,回到床上做愛。


  之後他渴了,耍賴央求我去取水來喝,我親親他的臉,下樓去廚房。拿了礦泉水和水杯來,一回頭,隻見那日本人站在門口。


  我呆呆看他,他蹙著眉頭,緊抿嘴唇,一臉的怨怒,慢慢走到我麵前來,我看得到他頸上暗藍的血管。他伸手,觸到我眼尾的小痣。他的手指冰涼。


  我一個機靈,手裏的杯子掉在地上,四分五裂,聲音清脆。


  第二日我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仍在回憶這奇怪的夢境。不過我終於看清楚了這個夢裏的日本人,他身量高大,麵容俊美。可是氣息冰涼。


  我輕輕笑起來,覺得自己真是無聊,失業的少婦在寂寞裏思春大抵說的就是這種情況。不過這是思想裏輕微的出軌,他看見範冰冰的照片也會多留幾眼,我夢見不存在的人,也不算是大的罪過。


  我先生早就去上班了,我起床,穿戴好,打算收拾一下房間。


  在廚房的地板上,隻見一地茶杯的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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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媽媽聞訊趕來,將一個紅玉彌勒掛在我脖子上說:“這是你爸爸在靈隱寺求的。新搬來的房子可能有些不幹淨的東西,你掛上這個一定能夠保平安。”


  我拿起那小佛來看,笑著的彌勒,法力高強,驅惡辟邪,是不是真的?


  然而確是在那天之後,我再沒有夢見過那個男人。


  期間我先生出了一些狀況,總是不停的咳嗽,我陪他去了醫大看病,無論是高明的醫生還是先進的機器都沒有任何結論。我們隻得將之歸結為他工作太忙,勞累所致,我想讓他休息一下,他卻堅持在一個月之內要將工作做完,然後跟我一起去海南修養。


  我再回到這個夢境中是許久之後,情景不太一樣。


  一切宛在,那個人卻不見蹤影。


  我在夢裏低頭,見自己腳上一雙白襪,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尋找。夢裏還在問自己:哎,他去了哪裏?他去了哪裏?


  我醒過來,從脖子上將那小佛摘下,用紅布包好了放在衣櫃的最裏層。


  再見一麵也好,問問故事的謎底在哪裏。


  他是誰?我是誰?夢裏麵,那是哪裏?


  數天之內仍是一切正常。可是我先生卻咳嗽的越來越厲害。那天吃飯,他被嗆了一下,就伏在桌上咳,頭都抬不起來。我過去拍他的後背:“我叫車,咱們這就去醫院。”


  有我的手在他背上,他稍稍穩定了一些,慢慢抬頭看我:“其實也不要緊,就這樣,挺好的。”


  他慢慢握住我的手,微微笑了看我。


  可是,他的臉,那並不是他的臉,黑的頭發,白皮膚,深不見底的眼睛,飛薄的嘴唇,是那個日本人的臉,他低下頭輕輕吻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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