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離別之前1
【年少時的喜歡,是很純粹的,摻雜不了一點雜質。】
樹影的斑駁,在一陣風過之後,猶如一位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女子,在那千葉萬枝的千呼萬喚下露出。聿凡那一張瘦而發黃的臉,帶著一種漠然以及百般無奈。樹葉在那風裏左搖右擺,時不時的在她耳邊,呼呼炫耀它所擁有的一切,嘲笑著她的不通事事和沒有什麽能力的年紀。
她腳邊的黑色螞蟻,慢慢悠悠的將不遠處的饃饃渣子搬回老窩,他們的存在隻為了忙忙碌碌的生活,至於其他的,他們一點也不在乎,也沒有時間去在乎。
樹葉斑駁陸離,隨著太陽的轉動,綠蔭不留一絲情意的轉身走遠,它並不會為了誰也停留,她也一樣,對身邊的人,總是保持著距離,她感覺自己的察言觀色,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所以她從來都不願意多說一句話,因為說了,也不會有人聽的。
風輕撫著她的頭發,隨後變得猙獰,吹亂的發絲掃過臉頰,她不由地抽了一口冷氣,伸手摸摸那稚嫩麵頰上留著枝條刮過的血印,那是她前麵不久為了躲避奶奶的追打,沒有注意前麵新長出來的枝丫,另一方麵,她發現自己長高了。臉頰上的血已經凝固成黑色,邊緣的皮還在微微翹起,嘲笑著她的愚笨,又好似是在為她的長大而歡喜上揚的嘴角。
聿凡長長的歎了口氣,閉著眼睛聽耳邊的風,隨後睜開眼,仰視那顆遙遠而又孤獨的太陽。
陽光太過刺眼,她不得不拿手遮著眼睛,緩和了一會,透過五指的縫隙。天空的背景是一張白色的畫紙,隨手被人打翻了淡藍色墨水瓶,漸變的顏色,隨手而來,卻很有韻味,渾然天成也不過如此。
樹林裏的一切都顯得那麽平靜,似乎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般的有了它自己的安排和定數。
樹葉對於陽光猛烈的愛意,沒有好感不說,反而愈發的討厭,蜷著葉身能躲多遠躲多遠。樹葉的愛慕對象是春天的暖陽,喚醒貪睡的它們,從枝幹上伸著短小的臂膀,露出小小的手,感受這個世界的美好。它們的心裏除了暖陽,什麽也裝不下。
聿凡的眼睛亮著光,看不出是來源於她原本的身體,還是來源於漏出指縫的光。
又是無聊的一天。聿凡這樣想著。
今天她又逃課了。
幸福對於十二歲的聿凡來說,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簡單而言,不過是一個詞語,除此之外,沒有過多的含義。
她也曾無數次盼望著父母的身影出現在鎮口,可每一次看著那些衣著光鮮的人,走進別人家的大門,她無數的話語,都被咽回了肚子。
那些眼淚,也一次又一次流落在風裏、水裏、心裏。
都說孩子是落入凡間的天使,是上帝送給每一個家庭的禮物,她卻從來不這樣覺得,至少對於聿家來說,不是這樣的。
聿凡內心那個最柔軟的地方,已經不對這個世界抱有任何幻想。
至於奶奶……
這是你的命。
奶奶經常這樣對她說,對她的憎惡,在眼神裏是那樣不加修飾,不加遮掩。“如果不是你那個狐狸精的媽,我兒子才不會荒廢學業,如果不是你那個狐狸精的媽,我兒子也不會這麽快就離開這個家……”
每次過節,別人家的孩子都很開心,可聿凡不。
她討厭過節,每次過節,她都會被奶奶用諸如此類刻薄的話語攻擊,以前的話聽不懂,也就笑著過去了,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覺得刺耳了,也開始厭倦了,如果媽媽來接她該有多好?
——
“聿凡,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這裏。”一個穿著公主裙的女生露著甜美的笑容,拍著聿凡的肩膀。
“周芷?”聿凡被嚇了一跳,她可是班裏最不受歡迎的,因為她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大家都覺得她是一個怪咖。
“怎麽,就許你一個人逃課?”周芷攏了攏大裙擺。她一點也不喜歡裙子,不過父母總是買,這一點,也讓她很頭疼。不過看著周邊女同學羨慕的眼神和男同學目不轉睛,她內心還是很自豪的。這都是因為她有好父母啊。
“隻是沒想到。”聿凡餘光掃了一眼周芷的裙子,又若無其事的躺在石板上看天,她望著雲開始發呆。
“最討厭數學了,一算題就暴露了我智商不夠用的特點。”周芷學著聿凡,躺在旁邊。她可以感覺到聿凡的與眾不同,隻是具體哪裏不一樣,她還說不出來。
“今天早上是語文和英語課。”聿凡可不相信周芷。她不喜歡和別人分享自己的秘密基地。她也不喜歡交朋友,她受夠了女生那張沒有底限的嘴,“並沒有數學課!”
“我這叫情懷。”周芷被拆穿了,並不覺得尷尬。
“我怎麽感覺,你是不想上課?”聿凡伸著懶腰。
“我掩飾的這麽好,竟然被你發現了。”周芷坐起來,大眼睛看向聿凡,“我們可不可以成為朋友呢?”
“我說不,你就會放棄嗎?”聿凡感受到周芷目不轉睛的盯,吐出嘴裏叼著的草。
“當然不會。”
“那還問什麽呢。”
周芷笑出聲,繼續躺在聿凡旁邊。“聿凡,你看這天,多美啊,哪一塊是我們的呢?”
“是啊,哪一塊是我們的呢?”聿凡微微睜開眼,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十二歲的姑娘。
“說實話,我好羨慕你。”周芷突然開口,冒出了這麽一句話。
“我有什麽好羨慕的,按著各方麵的條件來說,我還羨慕你呢。”聿凡抬了抬胳膊,淡淡說著。
“學習好,自由。”周芷為了讓聿凡相信,特意舉例。
“你家庭和睦,吃住無憂,想學什麽就學什麽。”
“你長得漂亮。”
“你長得比我高。”
“你比我瘦。”
“你腿比我長。”
……
“你說,我們要不要換個人生?”
“好啊。”
“……”周芷不說話了。
聿凡知道,周芷不過是說笑的。她怎麽會羨慕自己的生活。不過是說笑,順便讓自己開心開心。
“我要走了,不然老爸老媽放假不帶我去迪斯尼樂園玩了。”周芷站起來,拍拍自己的裙擺。
陽光下,她渾身帶著一圈金光,真的像個公主一樣,說話的聲音,也是奶聲奶氣的,還有腳上的黑色小皮鞋,她們班的女孩子每個人都有一雙。
除了她。
“拜拜。”聿凡望著周芷。
周芷舞會裏逃出的公主,在一次曆險之後,就要回到自己的城堡去了。而她是沒有仙女教母的灰姑娘,無力的躺在石板上,身前是太陽的炙熱,身下是冰冷的石板。
她們兩個人的人生,似乎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以後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一個往南,一個往北。
一個台上,一個台下。
一個閃亮,一個黯然。
上帝是公平的,給你一樣東西,就會收走另一樣。可她什麽都沒有收到,上帝就把她的東西都收走了。
聿凡聽著周芷哼著歌兒走了,她吐掉嘴裏的蘆葦,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她真的是不喜歡上學。
可奶奶說了,不上學就打斷她的腿!
她後來發現,隻要奶奶讓她做事她不做的時候,奶奶都會用這一句。
去不去上學,不去我打斷你的腿!
穿不穿新衣服,不穿我打斷你的腿!
吃不吃飯,不吃我打斷你的腿!
走快點,不然我打斷你的腿!
……
“聿凡!”
她還在思索著奶奶說這句話時的動作,聽見郝淩叫她的名字。
郝淩和她是發小,兩個人甚至可以說是從穿開襠褲玩泥巴玩粑粑玩到大的。
盡管十二歲的聿凡從來不願意承認,可這的確是真的。
郝淩總是穿著他爸的衣服,還有他爸像船一樣的鞋子,遠遠的看去,沒有一絲生命力。
她覺得郝淩就是邋遢大王裏的那個男孩。他的鼻涕永遠是擦不幹淨的,他的衣服永遠都是他爸爸不穿的,像個行走的麻袋一樣。
他的頭發……
聿凡寫的第一篇作文,寫的就是郝淩的頭發,寫他的頭發永遠是一堆雜草。
老師還誇她的作文寫的好,比喻的很形象很恰當。
大家都笑郝淩,他自己也笑。
聿凡自己也想不明白,原本就是用來諷刺郝淩的,他自己卻笑得比誰都開心,仿佛寫的是誇獎他好人好事的雷鋒精神。
“聿凡……”
其實聿凡聽見了郝淩的聲音,在他踏上這邊地的時候,她就聽出了屬於他的腳步聲。她心裏還默默的數著,這已經是第幾遍,繼續折了一株草叼在嘴裏,空出手比著五、四、三、二、一。
“聿凡!”
果然,郝淩這個傻瓜不撞南牆不回頭地又叫了一聲。
她突然笑了。對他的習慣已經摸得一清二楚。她用腳趾想一想都知道,他一定還是穿著學校發的那套校服,腳上的白球鞋,隻有第一天穿的時候才是白的。
他的臉黑的隻能看到白色的牙,聿凡知道非洲人是黑色的,她有時候懷疑郝淩會不會就是偷渡過來的非洲難民,可看他英語成績那麽差,又否決了這個想法。
聿凡嚼著草,伸完懶腰皺著眉頭,她並不想回答。
“聿凡!”
郝淩依然不拋棄不放棄的叫著她的名字。
聿凡擰著眉毛,躺在石板上。
郝淩最近讓她越來越煩,鎮上那麽多人,她不知道他怎麽就追著她走?雖然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也不是多和皮膚白的人玩就可以變白的,論學習,她一直都是第十,倒數第十。論長相,她倒的確是一個美人胚子!
雲朵無所事事的在天際遊蕩來遊蕩去。飛機滑過,鳥瞰整個神州大地,隨著雨水落下,去那片心怡之地旅行,玩夠了再變成蒸汽的模樣回到天上。
聿凡頭頂的那朵雲,似乎變成了一袋米,她伸手去抓。突然出現一張大臉,嚇的聿凡想都不想給了他一巴掌,旁邊樹林子裏的鳥兒震翅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