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樂文山窮水盡,被保安轟了出來。
高風這混帳,把樂文扔賓館,然後就沒了蹤影。
樂文數次打電話,都被告知對方不在服務區。“奸商,真正的奸商。”樂文算是看透了高風嘴臉,再也不抱指望了。
但他自己實在交不起賓館費,為跟司雪離婚,樂文很大方地宴請了法庭的人,生怕他們被司雪的官職所嚇,不給他下判決書,吃完後又瀟瀟灑灑去了趟洗浴城,結果一趟下來,高風給的那些錢一個子兒不剩的讓小姐們洗走了。
樂文也隻有沒錢時才能想起高風,眼看著高風棄他而去,省刊那邊又不借錢給他,樂文才感覺到危機。
省刊那邊當然不會借錢給他。
樂文被發落到省刊任小說組長後,主編很高興,有這麽個大作家替他看稿,省刊的號召力會大大增強。
誰知接連通知幾次,樂文連個人影也不閃,親自找到賓館,竟讓樂文美美羞辱一番。
“你以為我會去?組長,嘿嘿,虧你們還設這麽個職位,想想我都寒磣。”主編剛要做工作,樂文又道,“你啥也甭說,我明確答複你,那個破雜誌我是不會去的,給主編我也不去,我樂文還沒落魄到那份上。”
此話講完沒多少天,落魄便找上門來。樂文提著行李,兩眼無光,想想跟司雪離婚時那份激昂勁,他真是後悔得要死,早知高風如此沒良心,就應該跟司雪多要點錢。可笑,他居然連房子都沒要,一口一個你以為離了你我不能活,回去告訴姓吳的,我樂文是男人,比他還男人!現在呢,這男人讓保安攆到了大街上,如果再不出現救世主,他連困覺的地兒都沒。
樂文沮喪地邁著步子,口裏念念有詞:“天無絕人之路,你是作家,不是乞丐,還沒到流落街頭的份。”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網上爆的料,有位著名的先鋒派作家因為久長地不坐班,單位停發了工資,被逼無奈,竟掛著紙牌在鬧市區乞討。當時他還義憤填膺,認為該老兒丟作家的臉,不發工資就不發,幹嘛老讓人家養著你,你又不是二奶。現在可好,他自己眼看也要淪落到這一步了。
正瞎想著,眼睛忽然一亮,前麵過來一女孩,嫋嫋的,算不上前衛,但絕對養眼。樂文感覺似曾相識,往前走幾步,竟是橙子!
橙子也看見了樂文,高興地說:“樂老師啊,真是想不到會碰見你。”樂文忙斂起臉上的驚喜,裝作不大在乎地說:“我最近忙,很少出來走動。”
橙子一眼望見樂文手裏的包,“怎麽,樂老師又要去采風?”
樂文機械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不采風,我現在不采風。”
“就是嘛,樂老師生活那麽豐富,有的是題材,還愁寫不完呢。”橙子莞爾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樂文發現,橙子比陽光時漂亮多了,比上次見麵也動感了不少。隻是……樂文搖搖頭,他記起了現在的處境,忙問橙子,到省城做什麽?橙子明亮地笑了笑:“樂老師,我調到省城了,眼下在晚報供職,編副刊,還主持兩個專欄。”
“是麽?”樂文強壓住心頭即將跳出的一種東西,努力用很淡的語言表示了對這件事的反應,爾後,就等橙子把話說出來。
樂文想,小丫頭真是能跳啊,一步跳到了省城,還寫起了專欄,難道還不該快快謝謝對她有恩的老師?
橙子卻說:“樂老師,看你大包小包的,不會是到國外講學吧?
”樂文緊忙搖頭,心裏祈禱橙子別繞彎子了,快把他想聽的話說出來。
橙子往直裏挺了挺腰,這樣她高聳挺拔的胸脯便壓得樂文更喘不過氣來。
樂文第一次發現,自己在女人麵前還有這種自卑感。
就在他考慮要不要豁出臉來把窘況道給橙子時,橙子輕笑著道:“樂老師,你是大忙人,我也不打擾你了,該天有空請你喝茶。”說完,就像一條狡猾的魚,打樂文的掌心中溜走了。
白光光的太陽照在樂文臉上,照得樂文跟傻子沒啥兩樣,半天,目瞪著嘀嘀答答離去的橙子,樂文突然衝天空吐了唾沫。“狗娘養的,忘恩負義的東西,勢力眼,賤人!”
罵完,樂文並沒輕鬆點,相反,心裏突然犯上一股酸,很酸。他在白光光的太陽下呆立許久,終於醒悟,今非夕比,他樂文落魄了,落魄得連橙子這樣的女人都不拿他當回事了。
娘的,他突然同情起那個先鋒作家來,如果這世道把他逼急了,他也掛牌站街上去!
司雪仿佛早就料到似的,法院將房子判給她後,她並沒換鎖,原封不動空擱在那裏,收容所一樣等著樂文潛回去。
樂文也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幸心理,沒想鑰匙一插,門真的開了。
腐敗,典型的腐敗分子,你以為我不知,你貪了多少錢,沒準這城裏你還藏著房子,可惜我樂文懶得揭發你,你就一處一處的享用去吧。樂文這麽想著,一頭倒在了落滿灰塵的沙發上。
他有點累,真累。
家裏窩了兩天,樂文感覺這麽空守下去也不是個事,眼下必須想出一個辦法,既能把生活問題解決掉,又能盡快回到創作狀態中去。是啊,創作狀態,這是一種久違了的狀態,一個作家如果過久地離開這種狀態,那是很可怕的,預示著他的創作生命將會結束。
樂文再怎麽糊塗,這事兒還不敢馬虎。可是眼下一樁樁煩心事,真是攪得他靜不下心來,一想這個,他就不由得怒恨起司雪來,到現在他還堅定不移地認為,是司雪搞亂了他,她是想毀掉我,這個可惡的女人!
樂文再次給高風打電話,心裏祈禱著高風能突然出現,將他從煩人的現實中拯救出去。電話仍然不通,樂文是徹底灰心了,以前那種美好的日子將永遠不再,那麽,自己真就要跑去省刊坐班,為幾個錢過那種浪費生命的日子?
他娘的!樂文越想越氣,越想越絕望,最後竟恨恨地將電話砸了。樂文現在是恨一切,恨所有的人,恨這個世界!恨著恨著,他怒號一聲,嘶聲若狼,半夜的狼。
他打開一瓶酒,瘋狂地灌下去,他想如果灌不死自己,就證明上帝還不會拋棄他。
樂文再次醒來,就到了第二天下午,初冬的陽光從陽台泄進來,一半泄在他臉上,一半,讓屋子吞噬了。樂文口幹舌燥,饑腸轆轆,頭昏沉得抬不起來。他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確信自己還活著,而且還得活下去,掙紮著起身,往陽台上走。沒走幾步,樂文突然想起什麽,情急地掉轉步子,衝進司雪臥室。
臥室裏彌漫著一股殘花味兒,跟初冬窗口飄進來的味兒有點接近,樂文嗅了一口,感覺還是司雪的味兒,隻不過在屋子裏彌漫久了,有點變味。
他咽了下唾沫,下意識的。然後猛地打開床頭櫃,隻一眼,樂文就興奮了。
咋把這地兒給忘了!
床頭櫃裏放著不少錢,樂文來不及細數,搶劫似的一把全拿了出來。然後打開衣櫥,小偷一般在司雪衣服裏搜起來,天啊,這女人,真把錢不當錢!一個小時後,樂文有錢了,而且數目不菲。
樂文當下有了底氣,他想應該先找個好一點的地兒美美搓一頓,然後再做進一步打算。
這個時候司雪還在工地上,就是王隊長那工地。
水泥的事兒是解決了,司雪驚訝的是,有關方麵並沒找她麻煩,好像這事她做得應該。司雪現在沒工夫瞎想,這念頭也隻是那麽一閃便過去了,冬季已至,泵房的任務相當緊張,主幹渠也有不少工程要掃尾,她一天十多個小時奔走在工地,居然感覺不到累。
這時候她才明白,汪秘書長費如此周折,將她弄到工程指揮部,的確是深思熟慮了的。
解決困境的辦法就是把自己弄到新環境去,讓新環境新生活衝淡舊傷。
一股莫名的快樂突然包圍了樂文,這快樂絕不是那幾個錢帶來的,樂文絕沒這麽俗,再者,肚子填飽後,那幾個錢在他眼裏便算不了什麽,樂文畢竟是玩過大錢的。這快樂可能來自另一些事兒,樂文聽說,麥源的事兒上頭揪住不放,一定要弄個罪啥的,這樣也好給那場風波做點象征性的交待,跟麥源比起來,他在裏麵受的那點兒委屈就不算什麽,樂文有種撿了便宜的感覺。另外,老胡的消息也傳進了他耳朵裏,好啊,老胡,你終於挺直了腰杆,咱作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那個破院長,最好別當,看他們咋收場?痛快,所有的事都讓樂文痛快,他興奮地坐在電腦前,盡管照樣還是寫不出一個字,可心境卻大不一樣。
樂文索性上起網來,文學院的作家當中,樂文算得上網迷,也是惟一關注網絡小說的一位,有時候他甚至想,跟這些網絡寫手比起來,傳統作家真是一群帶了殼的古董,身上積滿名利的塵垢不說,心靈的遲鈍思想的僵化更讓文字蒙羞。
一棵老氣橫秋自以為是的枯樹,樂文這麽形容。
正看得帶勁,手機響了,一接是橙子,甜甜地說:“樂老師啊,我想請你喝茶。”樂文差點沒把胃裏的茶噴出來,現在想請我喝茶,我肚子裏還沒地方盛呢。
不過他學橙子的口氣說:“橙子啊,我也好想請你喝茶。”
橙子很興奮,“好啊,樂老師快說地方,我馬上趕去。”
樂文想了想,真就說出一個地方,省城最有名氣也最宰人的一家貴族茶社。
確定橙子會準時赴約後,樂文啪地將手機關了。
他討厭一切傷害他的人,特別是女人!
這個世界上,女人存活的最美的理由便是男人覺得她可愛,願意為她獻上四季,女人一旦覺得自己就是四季,上帝都要噴飯。這是樂文的女人哲學,他相信全世界的男人都拿著這麽一麵鏡子,可太多的時候,鏡子裏照出的不是真女人,是妖怪。
樂文打扮得一身光彩,走進冬日的陽光中,初冬的街頭的確沒啥看的,但能在這陽光下自由地走,就已經很是一種幸福了。樂文打算把那種狀態走出來,寫作的狀態。他感覺腦子裏有什麽在噴湧,岩漿快要衝破地殼了,這是《蒼涼》之後很少有的衝動,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將要寫的東西,樂文渴盼它能來得快一點。
這天樂文得到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股市解套了,股票大漲!樂文差點暈過去,這消息太爽了,爽得讓人想死。
樂文灌了一肚子水,就往交易廳跑,那兒已是人頭攢動,嘯聲四起。樂文揣著狂跳不羈的心擠到大屏幕前,卻發現自己如同瞎子,上麵的玩藝兒尤如天文數字,他一概看不懂。
樂文炒股,並不是自己喜歡炒,事實上他對賺錢的事兒向來沒有興趣,有時甚至仇視這些行業,覺得操盤的人跟強盜沒啥兩樣,人類應該活得“精神”一點,別老讓物質把人強奸得跟豬一樣沒有追求。說出來也是丟人,樂文完全是受別人的蠱惑,這別人當然不會是男人。
沒等樂文找那位股市知己打聽行情,對方已快速殺上門來,進門就說:“樂老師,快拋啊,這是曇花一現,牛不了幾天。”
樂文望著這位當年的文學青年,如今已是珠光寶氣,渾身散發著成功人士的光芒,忽然就對股票這玩藝失望起來。
“你看著辦吧,反正對我來說,它就是一堆廢紙。”
已經不再是女孩的文學青年立馬換了種口氣:“樂老師,那我可要替你作主了。”
也罷,當初就是被她迷惑進而誤上賊船差點害自己坐牢的,如今既然她有熱情,就讓她作主好了。打發走這個不速之客,樂文心裏漫過一層冰涼,美好的東西往往是經不住物質摧毀的,女人如果跟金錢狼狽為奸,這世道就真是讓男人絕望了。
樂文傻傻地站在已經不屬於自己的屋子裏,股票上漲帶給他的驚喜一掃而盡,物質的快樂來得快也去得快,永遠揮不去的,倒是思想深處的那些病毒。
這個下午樂文十分的沮喪,他把這歸結為女人效應。
這輩子樂文看來是逃不出女人這個劫了。過了兩天,那女人再次找到他,如此這般說了一大堆,意思就是想把他的股票全買走。樂文煩煩地擺擺手:“拿去吧,拿去吧,隻是你得給我現錢。”那女人欣喜若狂,當下按交易價兌付給樂文一大堆現鈔。
樂文傻眼了,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麵前會擺上這麽一堆錢。女人走後,樂文癡癡地望住錢,望了足足一個小時,最後才說:“高風,你小子神啊,難道你會料到股票要解套?罷,這堆錢我先換套房子吧,住在這兒我不舒服,真不舒服。”
樂文這次很清醒,沒奔熱鬧的樓盤,而是選擇二手市場,樂文隻想擁有一間自己的房,裝得下一個人就行。
若幹天的奔波後,樂文終於在城郊搞到一套舊房,一室一廳,粗粗裝修一番,樂文把自己搬了進去。
他知道,他的新生活就要從這裏開始了。坐在電腦前,樂文再次把思想打開,這一次他清晰地看見了自己想看的東西,經曆了如此多的變故還有磨難,樂文總算是把那層堅硬的殼給頂破了,接下來將要往外湧的,便是血,便是淚,便是比《蒼涼》還要令人震憾的文字。
冬日的第一場雪飄飄揚揚落了下來,大地頓然進入另一個狀態。司雪是雪落之前回到省城的,這是到指揮部後第一次回省城,本來已住進賓館,快睡覺時卻猛然心煩意亂,感覺在賓館活不到天亮。於是起身,不由自主就回到了家中。一看家的樣子,司雪才猛想起家沒了,早沒了,剩下的隻是個空殼,一座水泥搭起的籬笆。有了不熱愛是一個概念,沒有卻是另一個概念。前一個概念是吃的不舒服難受,後一個概念卻是人把你的胃還有五髒六腑全掏走了,司雪這才明白,自己那天站在空空茫茫的大沙漠前為什麽會生出那麽悲涼的感覺,現在這個所謂的家,就是一片沙漠啊……司雪哭了,第一次發出脆弱不堪的聲音,她孤獨地倒在門角裏,像是受人虐待的孩子,哭成個淚人兒。
夜吞沒掉她的眼淚,白雪覆蓋了她的傷心。
等她終於有力氣離開家時,外麵的雪已包裹了一切。
她知道,樂文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從此天各一方,徹底地沒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