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司雪到了新單位,還未適應新空氣,就被派上一線。
引黃工程眼下進入攻堅階段,騰格裏大沙漠的工程建設必須按期竣工,眼下工程指揮部又提出一個新的目標:全線灌水力爭提前一月。
引黃工程是省“十五”計劃中最具劃時代意義的一項工程,將濤濤黃河水引到深山大漠,這是前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沒想,真給實現了。一期工程是“十五”第一年上馬的,當時省上還有不同意見,有專家認為此項工程耗資大,費時長,再說能不能將藍圖繪到這窮山惡嶺,還很難說。
省委最終排除幹擾,硬是將這一跨世紀工程上了馬。
當混雜著泥土的黃河水奔騰著,呼嘯著,流入十年九旱的祁連山腹地時,當地群眾感動得給領導下起跪來。隨後,地處騰格裏大漠邊緣的民縣、白銀聯合向省政府打報告,請求上馬二期工程,解決兩縣的幹旱缺水和沙漠化問題。
兩縣政府廣泛發動社會力量,積極籌措資金,兩縣農民更是信心堅定,賣牛賣駱駝也要把黃河水引進來,把黃沙趕出去……二期工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上馬的,按當地農民的話說,這才是雨露這才是光輝啊。站在大沙漠裏,司雪心裏是說不出的感慨,這茫茫的大沙漠,她還是很早以前來過,那時她還是一位副科長,跟領導下來調研工作,第一次麵對沙漠,她感覺被掏空,被洗劫了,人在如此殘酷的環境麵前,有一種被掠奪被粉碎的幻覺,你所有的痛苦還有歡樂,一經這環境的衝擊,全成了變質泡泡糖,不值得嚼,而且嚼也嚼不出味。現在,那種幻覺死而複生,來時攜帶的那些不滿那些牢騷還有婚姻帶給她的撕心裂肺的苦痛瞬間讓沙漠當水蒸氣一樣吸盡,沙漠吐給她的,卻是比死亡還要殘酷的現實。
烈日灼灼,驕陽怒射,雖是深秋,可沙漠的火暴脾氣一點也沒收斂,天地仿佛一張碩大的口,要把所有生命都吞食進去。司雪抹了把汗,她的皮膚有點灼痛,像被人拿毛刺刷過一樣。身旁的助理章工程師笑說:“副指揮一定是初次來,我看你的皮膚連三分鍾都頂不過去。”
章工程師叫章惠,一位年輕的水利專家,隻是那張臉,因為久長的風吹日曬,比司雪見到的羊倌好不到哪。
興許是怕天天洗頭麻煩,章惠剪了短發,剛到白銀,有人跟她介紹這位助理時,司雪還以為是男人,直到晚上睡覺,才發現她是女的。
司雪笑笑,沒做辯解,短短兩天,她已有點喜歡這位助理了,這是一位辦事潑辣作風幹練的女將,身上有很多機關女性所不具備的東西,需要她花好長時間細品。
一線指揮部座落在離白銀不遠的馬家灣,一個不足四百人的小村子,三麵環山,前麵是一條深不見底的老溝。一座漂亮的大院子,紅磚砌成的瓦房,中間是一排排整齊的小榆樹,這氣派,在馬家灣就顯得鶴立雞群。司雪的辦公室兼宿舍跟章惠的挨著,都是套間,外間辦公,裏間睡覺。初來乍到,司雪有種新鮮感,其實人在某個城市困久了,換到這鄉野僻壤,還真能換出一種心境。兩天下來,司雪緊繃著的神經慢慢鬆下勁來,城裏邁不過去的河這時候讓她拋到了腦外。權且做一次逃避吧,司雪這麽想。
亂七八糟的想法轟走後,司雪靜下心來,想看看章惠拿來的資料,按分工,她負責二號主幹渠還有沿線輔助工程建設,對水利工程,司雪還是外行,一切都得從頭學起,加上這次下來,責任重大,她不敢掉以輕心。正看著,手機響了,一看是吳世傑打來的,司雪猶豫了一會,還是接了。
“怎麽樣,下邊情況還行吧?”吳世傑問。
司雪沒有應聲,這段日子她一直在反問自己,對吳世傑,你真的了解嗎?他到底算不算一個真誠的男人,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她沒有得到答案。信任被撕碎後,陌生往往是血淋淋的。
吳世傑定是感覺到了,電話那邊出現久長的空白。
就在兩個人都困惑得張不開嘴的時候,門開了,章惠帶進一個人來。司雪摁了電話,問:“有事?”
“這是四隊的王隊長,他說有事找你。”章惠介紹道。
“坐吧。”司雪指指沙發,目光,卻疾速打量了一眼王隊長。這是一個看上去四十出頭的男人,糙黑的皮膚,戴深度眼鏡,樣子有點憨厚,不過那雙眼睛,卻透出一種知識分子才有的光。
“是這樣的,朱家灣泵房今夜要打混凝土,水泥到現在還沒拉來。”王隊長並沒坐,他的樣子有些焦急。
“有這事?”司雪將目光轉向章惠。章惠說:“
白銀這邊用的水泥全是吳水水泥集團供應的,最近接連出現幾批水泥不合格的事,我們正在跟水泥集團交涉,目前還沒有答複。”
“可工程不能等啊,章工。”王隊長情急地說。
章惠不吭氣了,目光避開司雪,投向窗外,那是一種被什麽事糾纏著的目光,司雪覺得那目光有幾分熟悉。
“除了吳水水泥集團,還有哪家廠跟我們有供貨協議?”
“民縣水泥廠。”章惠說。
“這家的水泥質量達標麽?”
“這是家小廠子,但質量過關,信譽也很好。”
“那還猶豫什麽,馬上從這家廠子調水泥。”司雪道。
章惠猶豫著,似乎有什麽話要說,司雪擺擺手:“別猶豫了,就這麽辦。”說完,低頭看起了資料。王隊長連說了幾聲謝,興衝衝走了,章惠默站片刻,一言未發地出去落實了。
司雪卻再也看不進什麽,她清楚章惠要說什麽,但她不能讓她說出來。有些事,當斷則斷,這是她當領導總結到的經驗,雖說很不成熟,但在關鍵時刻,卻能解決問題。
她到這兒來,就是要解決問題的,指揮部的問題,她自己的問題。
水泥當夜就運到了工地上,第二天司雪到達朱家灣時,工地還一片忙活,王隊長戴著安全帽,站在上麵衝她招手,司雪報以淡淡的微笑,盡管她知道這微笑王隊長並不能看見,但心裏,還是很感激他們。你隻有到了一線,隻有到了最艱苦處,你才能明白,你的心裏必須時刻都充滿感激。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安逸的生活,這些長年奮戰在一線的建設者,他們會給你提供生活的另一麵鏡子,人有時是需要在不同的鏡子裏照照自己的。
路上章惠幾次要跟她提水泥的事,都被她拒絕了。
她並不是厭煩章惠,她是怕章惠一說出來,自己也跟著猶豫。
任何地方都有衝突,當衝突跟利益粘在一起,事情就人為地棘手,況且“水泥”兩個字背後,並不僅僅是利益的衝突。
中間休息時,她問王隊長,泵房主體啥時能竣工?
王隊長抹把臉上的泥水說:“這個月底必須拿下來。”
“那好,到時我給你兩天假,到白銀好好泡泡澡堂子。”
“真的?”王隊長沒想到,新來的領導會這麽痛快。
“軍中無戲言。”司雪忽然間也有了種男人的做派。
周五下午,吳世傑意外地接到樂文電話,說意外,是自打樂文出來後,他就拒絕跟吳世傑聯係,吳世傑主動找他,要麽堅定地掐斷電話,要麽,就惡狠狠甩來一句:“少煩我!
”
“怎麽,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吳世傑笑問。
“你馬上到省城來,我有話跟你說。”
“我忙,電話裏說。”
“吳世傑,你別給臉不要臉,跟我充大象,下輩子吧。
你要是不來,我舉個牌子到省政府靜坐去。”電話呯地掛了,聽得出,樂文又在犯神經。
瘋子,真是瘋子。吳世傑終於領教到,作家是一群沾不得惹不起的稀有動物,誰再會發神經也發不過這些作家。他們要是鑽了牛角尖,九頭牛都拉不回。吳世傑隻好將手頭的工作交待一下,往省城趕。路上他接到汪秘書長的電話,問他在哪兒。
吳世傑撒謊道:“在下麵一個縣,有點事兒要處理。”
汪秘書長本來要跟他說什麽,一聽他在下麵,遂將電話掛了。
等趕到省城,樂文已經喝醉,自己搞大了自己。
吳世傑將他從酒店弄出來,連背帶拖弄回賓館。正想教訓幾句,誰知樂文突然撕扯著嗓子吼:“我要跟她離婚,馬上離,這個娼婦,竟然真給我戴綠帽子!”
吳世傑僵住了,他判斷的果然沒錯,樂文知道了司雪跟周曉明的事。樂文還在吼,吳世傑卻被這棘手的事搞亂了思維,半天他說:“樂文你吼給誰,就許你張三李四的亂愛亂搞,就不興她犯一次錯誤?”
樂文哈哈大笑:“吳世傑,你終於露尾巴了,你不是挺能裝的麽,丫的,連你也裝不下去了。
你巴不得她亂搞是不是,我現在才算明白,你為啥要把劉瑩塞給我。荒唐啊,吳世傑,虧我還拿你當兄弟。”
“啪!”吳世傑自己也沒想到,這嘴巴是怎麽搧樂文臉上的,樂文捂著臉吃驚地瞪住他時,他才意識到搧了樂文。
“打得好。這一巴掌,你我算是兩清了。吳世傑,你終於露出嘴臉了,我現在鄭重申明,那個婊子我不要了,你盡管拿去,你不是一直想跟她睡麽,睡去啊,再也用不著拿姓周的姓馬的做遮掩。你還愣著做什麽,滾,滾啊!”
吳世傑被樂文重重地推了出來,隨著一聲門響,他感覺有什麽美好的東西被拍碎了,站著站著,他突然恨恨地甩了自己兩個嘴巴!
樂文這次並不是說著玩的,幾天後,吳世傑收到一封信,樂文竟將離婚協議寄給了他。這混蛋,真拿他當龜子孫了。
吳世傑氣得要撕了協議,高風卻闖了進來,進門就說:“吳市長,樂作家出了事。”
“他出事關我屁事!”吳世傑將火泄在了高風頭上,其實他也是煩這個高風,自打吳水風波被上麵那隻手硬性平息掉後,吳世傑處處謹慎,生怕走錯一步,將自己陷到更為被動的局麵。高風卻不管這些,這家夥目前是吃了豹子膽,跟誰也敢較勁,有消息說,高風正在收集證據,打算將吳水國企收購的事徹底掀翻。
“啥事?”吳世傑發完火,又覺有些過頭,問。
“其實也沒啥事,他就是想離婚。”高風裝做馴順的樣子說。
“操蛋,你是不是吃飽了沒事做,這事你瞎摻和什麽?”
“咋能叫瞎摻和,他是我朋友,他有忙我當然得幫。”
見吳世傑態度好了點,高風的原形便顯了出來。
吳世傑是有怒不好使,攤上這號人,你怎麽使?
隻好硬著頭皮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工作,我這地方也不是討論這些事的,你還是走吧。”
“高市長,你可別這麽說,你一定要跟司局長說說,離就離了吧,對他們,都是個解脫。”吳世傑本來要發火,一聽他最後這句,忍住了,“看來你還不光知道掙錢,還知道想些問題。”
高風嘿嘿笑了笑,吳世傑這樣一說,他心裏就放鬆了。
其實最近他也一心想搞好跟吳世傑的關係,但不是為了當政協副主席,經過這次打擊,高風已經很清楚,他是不可能謀到什麽官職的,再說,他現在對官職不感興趣,真的不感,他有更重要的事做。
“這麽著吧吳市長,最近我要出去一趟,樂文這邊,就拜托你了,甭看他四十好幾,其實處理起問題來,他還是個孩子,作家嘛,我們得理解。”高風說著,將一個信封放吳世傑麵前。
“你想做什麽?”吳世傑警惕地問。
“你別多想,這裏麵是一點錢,我沒時間去省城,有空你帶給樂文。”
“拿走!”吳世傑終於發火了,高風如果再慢點,他很有可能將信封甩他臉上。高風拿著信封出了門,心裏很是委屈地道:“又不是送你的,草木皆兵。”
吳世傑給司雪打電話,司雪執意不接,看來,司雪是徹底記恨下他了。
就在他為樂文跟司雪這檔子破事想辦法時,有人透露給他一個消息,原交通廳長安右波不聽有關方麵的勸阻,正在發動離退休專家,決意要聯手掀開紅河大橋這頂已經被捂上的蓋子。
吳世傑心裏一片沉,他了解安右波這人,如果他執意要這麽做,誰也阻擋不了。隻是,安右波如此下去,到底是好還是?一想省委高層那隻大手,吳世傑就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汪秘書長的話又在他耳邊回響起來:“
沒有足夠的力量和絕對把握求得勝利時,你隻能選擇妥協,有時候妥協也是一種策略,對你我而言,更是如此。”
這麽想著,他打開當天報紙,頭版上,那張臉很是燦爛地笑著,吳世傑越過頭題新聞,在另一條新聞上盯了好久,省委另一位領導在最近一次學習會上講:我們要一手抓整頓,一手更要謀發展,發展中解決問題,辦法自然會有。
發展中解決問題?吳世傑仔細地琢磨著這句話,似乎,他有點清楚這位領導和汪秘書長的意圖了。
但願這是瞎想。
吳世傑恨恨地甩甩腦袋,本想把這些不著邊際的瞎想法甩開,誰知卻甩出另一番感慨:
司雪啊,你隻罵我陰狠、不光明,你哪裏知道,我這位子,跟你那位子還是有所不同。不,你我端的同是一個碗,踩的,卻是兩種橋,我這橋,更險啊……情況往往是出乎意料的,吳世傑讓老婆出麵去找司雪,本意是想勸勸司雪,別對樂文太冷,夫妻之間,該緩和還得緩和。誰知老婆回來後,輕歎一聲說:“她同意了,讓你轉告樂文,想提啥條件,盡管提。”
“胡鬧!”吳世傑也不知衝誰發火。
“世傑,我覺得司雪說得有理,她跟樂文,原本就不合適,既然鬧到這一步,還不如分開的好。”
“她說什麽了?”吳世傑忽地盯住妻子,臉上的肌肉拉了幾下。
“看你,緊張個啥。”妻子怪怪地瞪他一眼,轉而一笑,“世傑,是不是你們男人都容不得女人犯錯?”
吳世傑沒有回答,司雪同意離婚,實在出乎意料,他一時有些怔,當著老婆麵,又不敢表現太強烈,隻好岔話道:“算了,他們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處理。”說完,他給司機打電話,說要去下麵。
妻子說了一半的話隻好打住,直到他出門,都沒再問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