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個人是很難看清另一個人的背麵的,波波現在對此深有感觸。
很長時間,波波都陷在馬才帶給她的痛苦中出不來。
她會無端地想起初來深圳的那些日子,想起水粒兒,想起那段傷痕累累的歲月。那個時候的馬才不是這樣的,他對水粒兒有愛,有關懷。他們常常無所顧忌,愛得那麽熱烈,那麽癡情,甚至當著波波麵,毫不避諱地釋放著……那是多麽令人懷戀的一段日子啊,盡管波波被關在愛情之外,關在幸福之外,但她心裏,是感動的,溫暖的,有股溫情的浪席卷著,讓她生出活下去的希望,美好的希望。
是哪一天變了呢?波波真是記不起來,她想得頭暈腦脹,還是記不起馬才什麽時候開始疏遠水粒兒,什麽時候開始在外邊鬼混,等她發覺時,事情已變得無可挽回。
風吹走了一切,風又卷來一切。
波波猛就記起曾經寫過的這句話,風中搖擺的,是我們的愛情,風吹落的,是我們晶瑩的眼淚。
晶瑩的眼淚!
波波現在就閃著一雙淚眼,毫無希望的,想看清這個世界,可能看清麽?
馬才進來了,他總是在波波最不想見他的時候突然出現,波波一看到這個影子,就恨不得一口咬碎他。
“大老板,你好滋潤啊。”馬才說。
波波從淚眼迷濛的狀態中醒過神,衝馬才吼:“滾出去!”
馬才嘿嘿笑笑,他既然敢來,就沒打算怕波波,果然,他再一張口,就輪到波波驚了。
“你那個樂文出事了,情況很不樂觀。”馬才說。
“你放屁!”波波的髒話很順口地就冒了出來。
“我沒放屁,我說的是實話。”馬才厚顏無恥,他今天來,就是想告訴波波,那個叫樂文的出事了,嘿嘿,出事了。
馬才好不得意。
“我在白銀時認識一個叫劉征的作家,算是哥們,是他告訴我的。”馬才幸災樂禍道。
“劉征?”波波腦子裏倏地冒出一張臉。
馬才還要說什麽,波波已被他話擊中。“你給我滾,滾啊。
”馬才嘿嘿笑笑,好,我滾,我滾啊。臨走,他又厚著臉道:“波波,你要想開呀,其實樂文這樣的男人,根本靠不住,你還是想想我們的事吧。”
波波在屋子裏恨了好長一會兒,才緩緩抓起電話,她想打給劉征,努力了半天卻死活記不起劉征的手機號,仔細想想,人家壓根就沒給他手機號。正在沮喪間,她又想到老胡,對,咋把他給忘了。
一聽到波波的聲音,老胡那邊興奮地叫:“波波是你麽,真的是你麽?”
“是我。”
“哦,波波,我還以為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波波謝謝你,謝謝你還記得我,還能給我打電話。”老胡語無倫次,他的話讓波波糊塗,弄不清他要表白什麽。聽半天,才知老胡還是為那件事,波波蒼涼地笑笑:“老胡,那事兒早就過去了,你還提它做什麽?”
“波波,我對不起你,這世上要說我老胡欠誰的,就欠你波波一個人,這些年我總在想,該怎麽償還你,彌補我的過失。”
“老胡,不說這個行不,我不愛聽也沒時間聽。”
“不,波波我得說,我一定得說,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傷害了你,波波,我有罪啊。”
“老胡!”波波猛地加重了聲音。
一個人怎麽能無聊到如此地步?有些事是永遠不能再提的,有些傷害永遠無法彌補。作為一個風裏浪裏過來的人,老胡難道連這也不懂?
波波恨恨地掛斷電話,她好後悔,為什麽要把電話打給這個無聊的老男人!
波波六神無主,馬才的話攪得她坐臥不寧。
他到底出了啥事,會不會是司雪將他卷了進去?她亂想著,感覺心裏有七八隻手在抓,在撓。不行,我不能這麽坐等下去,無論馬才說得是真是假,我都得去看看。
主意一定,波波一刻也不想再耽擱,當下叫來鄭化,要他把公司的事操心好,自己要出去一趟。
“去哪?”鄭化懷疑地盯住她。
“不該問的少問,公司有勞你費心了,我這次出去可能時間長一點,公司一應事兒你都作主。”
鄭化還沒從疑惑中醒過神,波波已摔下他,奔外麵了。
鄭化在後麵喊:“你總得告訴我去哪啊。”
一場細雨迎接了波波,這是西北難得的陰雨天氣,天被霧籠罩著,山也被霧籠罩著,猛一看,她還在南方,但一看到街上行人的腳步,波波便意識到自己已置身這座種植過夢幻種植過愛情的傷心的城市。
你漂泊久了,就會發現,不同的城市是有不同腳步的,有的激情,有的散漫,有的憂心忡忡,有的,前一腳邁出去,就不知後一腳該怎麽邁。
波波熟悉這些腳步就跟熟悉這些城市的氣味一樣,可憐的是,到現在也沒哪一座城市真正屬於她。
細雨濛濛,打濕斷腸人的心,波波手提簡單的行李,茫然地跟著行人走。她忽然就搞不清楚,自己該去哪裏找樂文?車上她打過無數個電話,但全世界好像沒一個人能告訴她,她牽掛著的樂文到底在哪?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先去文學院找劉征。
門衛告訴波波,劉征現在不住這兒,他被文學院開除了。
“開除?”波波驚大眼睛,瞪住門房。
門衛是位四十出頭的男人,模樣長的很像特工,但形象比特工要糟,一雙黑幽幽的眼睛,好像總要窺探到別人什麽。“你是劉征什麽人?”他問。
“這跟你沒關係,我隻是想知道,他現在住哪?”
“這我不能告訴你,我沒這個義務。”他說。
“就算幫我也不行?”波波近乎央求道。
“不行。”門衛這次回答得很幹脆,見波波還站在那兒不走,又囁嚅道:“我憑啥要幫你,你又不發給我工錢。”
現在的人咋都這德行啊,波波歎口氣,帶著幾分無奈地離開文聯大院。事實上她已知道,那男人壓根就不知劉征住哪,他隻是想從她手裏訛幾個小錢,然後胡亂說一個地址騙她。
在某一個城市,波波就幹過這樣的事。
細雨中走了一會兒,波波更感疲憊和傷心,樂文出事了,劉征又被開除,難道真要逼他去找老胡?
這時候很遙遠的一件事就從腦子裏冒出來。
六年前老胡那部石破天驚的長篇小說原作者不是別人,正是波波。這事說來有點曲折。其實在文學院,波波最早認識的不是樂文,而是老胡。波波跟老胡是老鄉,老胡是他們家鄉的驕傲,也是家鄉文學青年的偶像,不過這都是很遙遠的事了,現在想起來就覺好笑。
八年前波波曾將一部手稿交給老胡,當時波波沒說是自己寫的,怕文章太糟讓老胡笑話,隻說是農村一作者寫的,托她轉交給胡老師,請他提點意見。老胡很認真地收下了,答應一定幫作者仔細看。老胡也確實仔細看了,一個月後他寫給波波一封信,對作品中的問題提了十條意見,最後說,這樣的小說不能叫小說,隻能說是一部半成品,如果真要將它變成小說,是要花費很大力氣重寫的。波波一聽,心就死了,她原本也沒指望這部小說能見天日,隻想讓胡老師看看,自己能不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現在她明白了,不能。
萬萬沒想到的是,兩年後波波看到了這部小說,隻是書名、地名、人物名不像,裏邊的故事和情節,竟一模一樣。
波波憤怒了,她找到老胡,質問:“為什麽會這樣?”
老胡一開始很不友好:“這沒什麽,我是對你的素材再加工。”
“再加工?你這是抄襲,剽竊,我要告你!”
“告我,你拿什麽告?”老胡有點賴皮,甚至帶著一份鄉下人說的死狗氣。
“我……我……”波波頭一次遇這種事,也是頭一次遇見這種不講理的男人,一時詞窮。
“算了,這種事兒,你也沒法告,就當我跟你合作了一次,我付給你合作費,往後呢,你要是有好素材,我們還可以這樣。”老胡說著拿出五百塊錢,要給波波。
波波那一刻真是有一種被侮辱被掠奪的憤怒,她一向尊敬的胡老師,家鄉文學青年眼中的神,居然會這樣!
“我不會甘休,不會!”波波吼完,一頭撲向省城的大雨中。
後來波波用化名,將此事寫成檢舉信,寄給了麥源,她不信老胡這樣的人沒人收拾,更不信自己的勞動成果會如此輕易地被剝奪掉。
但隨後她便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自己先後幾次都不敢用真名,幾次都聲稱這部小說是農村一位女作者寫的,加上交給老胡的那部手稿也不是她的字跡,是她花錢請別人謄的,這就讓事情複雜化。要是真打起官司,自己還得花大力氣找證據。
波波近乎泄氣了。
老胡倒是很積極,主動找到波波,痛心疾首地說,自己錯了,自己也是多年拿不出有份量的作品,急,一昏頭就做了這事,請求波波原諒他。老胡還說,小說他是自費出版的,為出這本書,他把多年的積蓄全花光了,還舉了不少債,說著拿出跟出版社簽的合同。波波一看,真是那麽回事。不知怎麽,她忽然就同情老胡,同情這個世界上所有做文學夢的人。
他們如此苦難地經營著一個夢,到底為了什麽?
波波推開老胡給她的兩千塊錢,這錢也是老胡借的,老胡說為借這錢,他把所有的老同學都找了過來,本來要借三千,實在是沒人願意借給他。老胡說這話時,眼裏浸滿了淚,一個男人的淚,一個活得並不輕鬆甚至有點猥瑣有點蒼涼的男人的淚。
“你走吧,這事兒,我不想再提起,永遠不想。”波波說。
這事兒波波真的沒再提起,包括後來跟樂文認識,樂文幾次拿這事開涮老胡,波波都裝不知道,傻傻地坐在樂文懷裏聽他像笑話一樣講給她。
雨漸漸變大,北方的雨竟比南方的雨看上去更有心事。
劉征敲門的時候,波波剛洗完澡,蜷縮著身子躺床上。
之前她接到過電話,劉征說他是接到老胡電話,跟馬才問了情況,才知道她真的回來了。老胡,馬才,這些人都是波波不想聽到的,所以波波不想見劉征。
劉征狠勁地敲門,沒辦法,不見劉征就找不到樂文,波波還是穿好衣服打開了門。
互相看了一眼,兩人眼裏都湧上一股陌生,不,不是陌生,是歲月,歲月帶給彼此的傷害。
“你變了。”波波說。
“你也變了。”劉征說。
波波問劉征,樂文到底怎麽回事?劉征臉一陰:“波波,這事兒我不想提,也請你不要再問,你如果隻為這事來,還是聽我一句勸,回去。”
“劉征,你啥時也玩起深刻來了?”
劉征露出一層複雜的笑:“波波,我這哪叫深刻,我這是窮途末路者對世界最後的一層妄想啊。”
波波不想聽劉征說這些,她隻想知道,樂文究竟出了什麽事,現在在哪。“劉征,你還是把實情告訴我吧。”
“他讓我失望,他讓所有愛他的人失望。”
劉征一屁股坐椅子上,好像樂文的事,真的傷到了他的致命處。“波波,說出來怕你不信,你怎麽會信呢,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可這是真的,樂文他欺騙了這個世界,欺騙了每一個對他仰望的人。”
“劉征你酸不酸,我不是跑來聽你誦詩的,你有那心境我還沒那時間,快說,到底咋回事?”
“他嫖娼。”劉征說。
“他還受賄。”劉征又說。
波波的臉綠下去,很綠,半天,喃喃道:“劉征你再說一遍。”
“當然,也可以說不是嫖娼,畢竟賀小麗還不能算娼,但這又有什麽區別呢?賀小麗那種女人,他居然也要,還……唉,我都說不出口。”
波波的臉越發綠,幾乎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了。“
劉征你再說一遍。”
劉征看到一層血,波波緊咬著牙齒,血從她美麗的嘴唇上流下來。“好了波波,就當我啥也沒說。”
“可是你說了!”波波猛地撲向劉征,以一種十分尖利的姿勢撲向劉征:“你這個混蛋,我這麽遠跑來,難道就是想聽你這些?”
劉征驚訝地連連往後退,邊退邊恐怖地喊:“波波你咋這樣,不是你硬讓我說的麽?”
“你去死吧,你們都去死吧,嫖娼,賀小麗,這些事你還有臉說出來!”波波邊吼邊掙紮著,真要像是把劉征撕碎。劉征費了好大勁,才將波波控製住,將她推到床上。“波波你聽我說,他本來就是那樣一個人,不值得你那樣。”
“滾!”
雨聲嘩嘩,雨中的劉征比落湯雞還可憐。
他在打給老胡的電話中說:“她瘋了,這女人現在是瘋了,老胡,不要理她,否則我們都會讓她弄得瘋掉。”
三天以後,王起潮從深圳飛來。這時的波波狀若一隻小鳥,一隻再也沒有力氣飛起來的受傷的小鳥。
她對王起潮的到來一點也不驚訝,仿佛注定有這麽一雙手,總是在她最需要扶助的時候朝她伸來。以前是林伯久,現在是王起潮。
“我餓。”第一句話,她就跟王起潮這麽說,說完,滾滾的淚水便鋪天而下。王起潮顧不上多問一句,掉頭又往樓下走,不多時,一碗熱騰騰的麵條還有半隻鹵雞端了上來。
吃飽肚子,波波抹掉淚,這才問:“你咋來了?”
王起潮苦苦一笑,沒回答她,不過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她。他知道,這女人這次傷到了致命處,如果他晚來兩天,說不定真會出事。
“她嫖娼,你信麽?”見王起潮不說話,波波又問。
她的目光真是駭人,說話的口氣更是駭人。
“波波,不說這個,我們回去,回去再說,好麽?”
“我不回!”波波猛地打開王起潮伸來的手:“我必須搞清楚,他為什麽要嫖娼!他有老婆,有情人,為什麽還要嫖娼!”
王起潮沒有辦法,女人一旦鑽入牛角尖,男人是沒有辦法的,惟一的補救措施,就是陪她哭,陪她瘋。
果然,波波像是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對象,一把撕住王起潮:“你告訴我,他為什麽要這樣,他親口告訴我,要娶我愛我的,為什麽還要背著我嫖娼?你說呀,為什麽不說?”
王起潮硬撐著,就算波波的指甲劃破他整個身體,也隻能裝作他的身體是木頭做的。如果不讓她發泄出來,他這趟就白來了,他不情願領回去一個瘋子。
“我明白了,你們都一樣,你,樂文,馬才,你們男人全都一樣,跟林伯比起來,你們算什麽,算什麽啊!”
吼完這句,她像一棵樹般轟然倒下,又像一尊美麗的雕塑,被一隻巨大的手給擊碎了。
碎片落下,帶血的碎片,晶瑩的碎片,王起潮看到無數顆美麗的星星在殞落,在熄滅。
那是一個女人心靈深處的亮光。
像一個忠實的奴仆,王起潮在賓館裏默默守了波波三天,三天裏他輕易不敢外出,晚上都不敢離開。
他的目光從另一張床上伸過來,徹夜徹夜地望著她,這時候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有點離不開這個女人了。
這是一個可怕的發現,王起潮一直提醒自己,千萬別掉進去,這種女人本身就是一個陷阱,一旦掉進去,粉身碎骨的肯定是自己。沒想,他還是掉了進去。
“我們回去吧。”三天後波波終於說。
剛回到深圳,鄭化就告訴波波,林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