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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53 我住長江頭,君在長江尾

  老人家其實並不老,也就五十出頭,隻是現在,年輕人開公司辦工廠創業的越來越多,就像張晨和劉立杆他們這批人,比較起來,老倪才覺得自己是老人家了。


  特別是前幾年從機關到各個單位,一陣風地強調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提拔了不少的年輕人,這批人經過幾年的磨練,現在都成了各個單位的話事人,實權人物。


  老倪不管是去銀行還是政府單位,接洽他的,能說了算的,都是三十幾不到四十歲的人,比老倪年紀小一輪,這讓他有了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這個時代,好像是已經屬於下一代了,也就是歌裏唱的,“光榮屬於八十年代的新一輩”的那一輩了。


  他們對老倪都客客氣氣的,但這種客氣裏麵有一種生分,就是晚輩對長輩的尊敬,就像今天晚上,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劉立杆和張晨互相之間的態度,跟他們和老倪的態度,老倪感覺得出來,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們互相之間是很隨便,很輕鬆的,可以亂開著玩笑,和他說話,就沒有那麽隨便。


  雖然他們自己,都已經是很大的老板了,但他們和老倪說話的時候,那態度裏還是有一點謙恭,因為他們都是懂禮數的人,他們在老倪麵前,甚至有些拘謹。


  老倪覺得,自己這時候要是起身離開,他們說不定就會鬆一口氣。


  這樣的飯,老倪吃著累,其實劉立杆和張晨,吃著也累。


  雖然老倪也絞盡腦汁,用盡可能輕鬆的口吻,去和他們開著玩笑,想因此拉近年齡的差距,但那個差距是實實在在的,而老倪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他開的玩笑,讓人聽起來都覺得有些生硬,是那種你不好意思不笑的玩笑。


  報紙上都在說代溝代溝,這個詞看不見摸不著,但老倪卻能實實在在地感受到。


  這讓老倪有了一種危機感,也有了一種焦慮,覺得自己就是再幹,也幹不了幾年了,要是不迎頭趕上,就會有被甩下的危險,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隻能是他們的,不服老不行。


  有了危機感,老倪就有了急迫性,第二天,他就選了兩個女孩,送去了劉立杆他們公司,本來,他是想派陳雅琴去劉立杆公司的,考慮到陳雅琴和張晨的那段往事,老倪想想還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派了另外的兩個女孩子過去,陳雅琴知道了,還來找了老倪,問老倪為什麽不派她去。


  老倪支吾過去,和她說,他還要派她去做更重要的事,而不是去賣房子,這賣房子,是一陣一陣的,賣完了,這工作也就沒有了。


  兩個人到了,劉立杆就讓應鶯,安排她們去米市河項目的售樓處去,劉立杆和應鶯說,朋友公司派來學賣房的,你多帶帶。


  應鶯說好。


  陳雅琴是老倪看著長大的,這小姑娘從小就很聰明,就是個美人胚子,她一直叫老倪姑父,其實她和老倪的老婆,沒有什麽親戚關係,老倪的老婆是外村的,怎麽可能會有關係,和老倪倒是有一點親戚關係,但那也是遠了。


  什麽時候開始,陳雅琴叫老倪姑父的,和為什麽這麽叫,沒有人想的起來了,也沒有人在乎,就這麽叫著唄,反正農村人就是這樣,一個村的人,真論起來,都是親戚,但很多時候,叫法是亂的,而且親戚關係越遠,叫得就越亂。


  比如有人,明明該叫對方嫂子,但跟著自己的孩子叫對方舅媽,叫著叫著叫習慣,就一直叫舅媽了,大家心裏明白就行。


  老倪的公司搬到杭城之後,他把陳雅琴也帶到了杭城,那個爛汙慫纏了陳雅琴幾年,後來也終於自己去結婚了,陳雅琴心高氣傲,自視甚高,看得上的人很少,她也終於把自己,從一個小姑娘,熬成了一個老姑娘,如今快三十了,還是單身。


  但漂亮還是漂亮。


  上一次張晨和劉立杆來他們公司的時候,陳雅琴遠遠就看到張晨了,但她躲在自己的辦公室,連招呼也沒有出來打。


  從陳雅琴“錦繡江南”的辦公室,可以看到張晨的辦公室,有時候陳雅琴站在窗前,呆呆地看著隔了一條運河的動感地帶,心裏不自覺地就會想,張晨現在在幹什麽


  她知道張晨的辦公室,就在動感地帶的樓上,她甚至都猜出了他的辦公室是哪間,有時候對麵的辦公室裏亮著燈,又沒有拉窗簾的時候,她甚至看到了張晨在辦公室裏走動。


  更有時候,她會看到張晨也站在窗戶前麵朝這邊看,陳雅琴霎時就一陣的慌亂,心怦怦亂跳,她覺得張晨是不是也在看她

  但她馬上就冷靜了下來,長長地歎了口氣,她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以前就不可能,現在就更不可能,她和張晨之間的差距,已經越來越遠了,這個遠,不僅是因為張晨現在,已經是大老板。


  陳雅琴在這點上是很自信的,那就是她覺得,張晨即使現在是大老板,他也還會是那個張晨,他不會是那種有了錢就趾高氣昂的人,那天她要是走出去,張晨看到她,一定會笑著和她說,陳雅琴,你好。


  他笑起來的時候,還真是好看。


  外麵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這一排的寫字樓倒在了前麵的運河裏,就像是破了,三分之一的窗戶裏還亮著燈,就像是一個個被打穿的槍眼,在水裏閃啊閃的。


  河那邊的環城北路上,今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麽路燈都已經黑了,一輛輛汽車駛過去,車燈刺進了黑夜,就像是有人“嘶”地把一塊布撕開,漏出了布後麵的光亮,然後趕緊又遮上了。


  張晨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他辦公室裏好像還有兩個女孩,他們在看一幅畫,把畫立在了牆上,張晨和那兩個女孩子站在那裏,一邊看畫,一邊說著什麽,陳雅琴看不清那畫上畫的是什麽,但她知道那是一幅畫。


  陳雅琴也看不清那兩個女孩子的臉,不知道她們漂不漂亮。


  其實她也看不清張晨的臉,但是她能夠想象啊,就覺得自己是看得到他的臉的。


  陳雅琴真希望,自己現在是那兩個女孩中的一個。


  陳雅琴站在黑暗裏,身後的門開了,老倪走了進來,老倪看到陳雅琴站在窗前,沒有開燈,辦公室裏黑咕隆咚的,老倪不以為意,他已經習慣陳雅琴這樣了,在柯橋是這樣,到了這裏,陳雅琴還是這樣,她喜歡在黑暗裏等他。


  有時候老倪會想,是不是這樣,陳雅琴就會忘了自己和她之間的年齡差距


  老倪走過去,從後麵抱住了陳雅琴,陳雅琴掙了一下,老倪說,沒事,人都走光了。


  老倪這麽說,陳雅琴就不好再掙了,任由他抱著。


  老倪的手在亂動。


  陳雅琴看到對麵張晨的辦公室,那兩個女孩已經離開了,張晨一個人站在窗戶麵前,朝這邊看著,陳雅琴聽到自己的心裏,重重地發出了一聲歎息。


  她覺得自己和張晨越來越遠了,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張晨在窗前轉過了身,重新看著靠牆的那幅畫,這是姚芬和趙欣剛剛送過來的,這是一位在北京圓明園的北漂畫家的作品,趙欣是去圓明園逛的時候,在一幢房子的前麵,看到門口擺著幾幅畫。


  趙欣被畫吸引,走過去看看,又和從房子裏走出來的畫家交流了一番,覺得這家夥說話有點顛三倒四,一聽就是喜歡裝神弄鬼,搬弄些新名詞的人,這樣的人,基本都快被憋壞了,撐不下去了,看到人就急於表現自己。


  趙欣心裏有些厭惡,就走開了,走開以後,在圓明園畫家村轉了一圈,腦子裏總晃著這幅畫,她又走回來,花五百塊錢買下來,帶回了杭城。


  姚芬看了以後,覺得這畫雖然筆法有些粗劣,畫畫的基本功不夠紮實,但這畫很有個性,兩個人就拿過來給張晨看。


  張晨一看就喜歡了,他覺得這畫高度概括,符號化的意義很明顯。


  畫麵裏是一個人,攤開手,做著一個類似於黃飛鴻的動作,光著膀子,腦袋不成比例,特別大,剃著一個小平頭,比腦袋更不成比例的,是一張咧開的大嘴,大笑著,雙眼緊閉,臉上滿是自信的表情,整個人都是煮熟的螃蟹那樣的紅色,又像是塑膠人。


  這種自信是蒼白的,大笑是空洞的,緊閉著的雙眼,拒絕著外麵的世界,一副沉溺於自我世界中的唯我獨尊。


  張晨從這幅畫裏,看出了一種荒誕和滑稽,這種情感的傳遞很誇張,很直接,有直刺人心的力量。


  趙欣和張晨說,這其實是自畫像,畫家本人就是這個樣子。


  張晨不關心畫家本人是什麽樣子,他感興趣的是,這個形象,給他帶來的一種新的體驗,看這樣的畫,讓張晨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它好像是朝你猛撲過來的,你都來不及思想,那種感官的刺激就已經有了,你不接受,也必須接受。


  這大概也是趙欣,為什麽會在圓明園轉了一圈,腦子裏還抹不掉這個形象的原因。


  張晨問趙欣,這一個係列,他畫了多少


  趙欣說,好像有十幾幅吧,我看到他畫室裏擺著的都是。


  “沒賣掉”張晨問。


  “根本就沒人要。”


  “那你去把它們都買下來。”張晨說,“對了,價格稍稍高一些,人家也要付房租,也要吃飯。”


  姚芬和趙欣走後,張晨站在窗戶前麵,看著外麵,環城北路的路燈,今晚不知道什麽原因,一片的漆黑。


  他看著運河對麵的“錦繡江南”,看著它們的窗戶,也一盞盞熄滅。


  他的腦子裏,始終閃現著那個緊閉雙眼,咧開大嘴笑著的人,在那個空洞的大笑後麵,其實不僅是人的淺薄,也是這個社會的淺薄和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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