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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落伊人

  屋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許久。


  何喻之坐在榻上,麵色蒼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神態散發著滄桑。


  離那時,已經過了幾十年,細細算來,有二十年。


  他未娶妻。


  說是為了等待,不如說是尋找。


  他親自尋找。


  但說尋找,還不如說懷念、遊玩。


  明明是不相識的陌生人,可那個女子仿佛在他腦子裏紮了根,揮之不去。


  他還依稀記得,二十年前。


  那時,他還年輕,隻有十七。


  ……


  周圍一片寂靜,原本淅淅瀝瀝的雨聲慢慢放空,何喻之仿佛回到了過去,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天。


  景色太美麗太凝實,讓人分不清究竟是真真切切的場景還是縹緲的虛幻追憶。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過莊生夢蝶。


  世界上總會有那麽些人眷戀記憶,選擇忘記逃避現實,投入到美好的夢境中。


  似乎有一道模模糊糊辨不清男女的聲音縈繞盤旋在心頭耳畔,告訴何喻之:去吧,那是你希望的。


  何喻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沉淪其中,堅決的連他自己都驚詫。


  本以為對那萍水相逢的白衣姑娘不過是簡單思慕罷了,卻沒想到竟然情根深種至此。


  令人吃驚。


  ……


  二十年前,乍寒乍暖的初春。


  江南。


  近日景色極好,河湖之水解凍,江水順東而流,水中又有水草隨風擺動,多多少少的各色鯉魚歡遊。


  大多草木已經冒了嫩綠新芽,尤以楊柳最為突出。


  微風輕拂,柳條纖細隨風擺動,幾片翠色葉子落下,水麵蕩起幾番漣漪。


  郊外竹林,竹竿筆挺,青翠欲滴,與幾朵含苞未放的桃花相襯,花紅竹綠,遠處又有青山在雲煙之中,似有似無若隱若現。


  更有細雨如絲緩緩落下,使得水麵蕩漾出幾層漣漪,草木枝條更顯得青翠欲滴。景色愈發動人。


  一派春景,煞是好看。


  身穿藍衣裳的書生手持著書經,麵貌儒雅,斯文俊秀,渾身散發著一股爾雅的書卷氣。


  此人正是何喻之。


  他走在青石地上,神態間不見焦慮之色,腳步卻是快的。


  今日出來,他並不曉得會下雨,因此並未帶傘,如今倒是濕了衣裳。


  不過好在雨勢不盛,下的也隻是毛毛細雨,衣裳濕的不多,隻是稍稍潤了些。


  前麵的湖邊好像有個亭子,何喻之打算到哪裏去避雨。


  這般想來,他又加快了腳上的步伐。


  待望到了亭子,他方才舒了一口氣,連忙疾步上前,準備走到亭子裏避雨。


  何喻之的身上並沒有濕透,可到底是淋著了,濕了幾塊,在身上披著有些難受,他估摸著等雨停了立刻回客棧換衣。


  隻是還沒有走到亭子裏麵,何喻之便愣住了,就算雨水打在他臉上、衣衫上,他也渾然不覺,隻是怔愣。


  亭子裏有一個膚白貌美的少女。


  那女子長著一張瓜子小臉,膚色欺霜賽雪,吹彈可破。眉不描而黛,細如柳葉,彎似牙月。睫毛細長。一雙杏眸顧盼生輝,煙波盈盈,望穿秋水。鼻梁小巧玲瓏。唇不抿而朱紅。三千青絲分為兩半,一半輕巧的挽成少女發髻,另一半如同流瀑雲綢,披散在肩頭、後背,長發及腰,黑發白膚。

  她身穿樣式簡單的白煙羅裙,手中還持著未來得及放下的純白色十二骨油紙傘。她整個人身上有一種江南女子獨有的溫婉可人,渾身卻又散發著清麗秀美的氣質。看起來好似脫俗出塵,仙姿縹緲的月宮嫦娥,又如從潑墨畫上的水墨竹林中走出來的卿卿伊人,空穀幽蘭。


  何喻之有些怔愣,然而,在他愣神之際,雨水卻是完全浸濕了身上的衣裳。


  他來不及多想,邁步進了亭子。


  那女子見到何喻之進了亭子,眼中帶著幾分難以察覺的驚詫。麵上卻又不曾失了禮儀,十足的閨秀模樣。


  一隻蔥白如玉的纖纖素手遞來一張繡著芙蓉的四方錦帕,何喻之下意識的接過,待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手帕緊緊攢在手裏,灼熱發燙,被汗水浸濕。他不由得臉龐微微發燙,再一次神遊天外。


  “公子。”


  許是見到何喻之麵對她時的怔愣之態,又或許覺得何喻之這樣一眨不眨盯著她看不合禮數,女子忍不住出言提醒。


  “啊。”何喻之回過神來,連忙哪雪白手帕擦了擦衣裳,然後像丟燙手山芋一般將帕子半推半塞的還給了女子。


  他心中暗惱自己如此盯著一個妙齡女子看失了禮儀,麵上卻依舊矜持道,“抱歉。姑娘,在下今日出門,不曾料到降雨,因此並未帶傘。在下看到此處有個亭子,想來可以遮雨,沒想到姑娘身在此處,方才冒犯了姑娘,還請姑娘包涵。”


  “我明白了,那你現在……?”那姑娘並未說下去,看樣子卻是不想跟何喻之計較,而是問起了何喻之的打算。


  “在下可以再尋避處。”


  “可是這雨下的這麽大,你一時間也找不到去處。看公子談吐斯文,應當是讀書人,若是公子因為小女子而淋雨受寒,豈不是小女子罪過了?若是公子不介意,倒是可以留下避雨。”


  那女子聲如濺玉,音似裂帛,加重了幾分聲音,有一絲強調意味。


  隻不過依然輕柔罷了。


  “不可,男女大嫌,更何況我與姑娘素不相識,若是共處一室,傳出去豈不是讓姑娘名譽受損?”


  那女子聞言,卻是笑了,道:“你我二人行的正坐得端,又怎會怕得旁人說三道四?”


  何喻之微微愣神,不曾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是如此豪爽直率。


  “隻是若公子執意要淋雨,小女子也不會多加阻攔。公子隨意。”


  他點點頭,最終還是應下了。


  便如女子所言,行的正坐得端,怕甚旁人說三道四。


  答應過後,二人無話可說,又是一番沉默,場麵尷尬。


  何喻之本想說些什麽,但是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一些普通的寒暄到了嘴邊,他又覺得幹巴巴的別扭勉強,又說不出來。


  他與女子共處一室,本便尷尬,那姑娘還未出聲,他若是極力說話,倒顯得輕浮。可是不說話,僅有雨聲淅瀝,氣氛也是詭異。

  下意識的,他將目光投向了女子。


  與他的坐立不安形成鮮明比較,女子倒是淡定,表情平靜無波,眼眸如同一汪秋水,嘴角帶著閨秀少女麵上常有的三分微笑。和亭子外的山清水秀形成一幅天然的丹青畫。


  靜若處子,氣質柔婉。


  他不由得目光停駐,凝望著女子白皙的麵容。


  許多年後,也是因為這樣一幅圖景,他為這個魂牽夢繞的女子寫下了短短兩句寄敘思慕的詩。


  靜亭白衣卿謫仙,

  碧湖綠煙恐驚人。


  半晌,許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女子眼中有了一絲被冒犯的不悅,轉過頭來看著他。


  “公子有事麽?”饒是女子心中不悅,麵上卻不露半分情緒,依舊矜持規矩。


  察覺到女子的不讚同,何喻之壓下心中的失落與慚愧。


  “抱歉,失禮了。”他回過神,淡淡說道,“相逢即是緣,不知姑娘芳齡幾何?”


  那女子笑了笑,婉拒道,“萍水之逢而已,不必互送姓名。”


  “姑娘所言有理。”何喻之垂下眼眸,細長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淡淡的惆悵情緒。


  這一次,那姑娘沒說話,隻是平靜的點了點頭。


  不過萍水之緣罷了,朝不達夕,連露水知己都算不上,不必互知姓名。


  她所言在理,推托之詞也是含蓄委婉,何喻之是文人雅士,並非山野莽夫,也不好執意問其姓名,顯得粗野無禮。


  靜默無言,雨聲聲音漸漸小了。


  ……


  雨停了,水藍天空浮現虹光。


  女子嘴角漾出點點笑意,笑了笑,朝何喻之道:“雨停了,天下無不散筵席,小女子不好多留。拜別公子。”說罷,她拿起地上的十二骨純白油紙傘。


  “……有緣再會。”何喻之心中淡淡失落惆悵。


  他話說得極慢,女子早已經絕塵而去了,白色的纖秀清麗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一線天。


  本是陌路,萍水相逢,留下淡淡失落碎碎惆悵,無聲寂靜。從此再不見,芳蹤難尋。


  ……


  莊生夢蝶,一場空虛,所謂美好,所謂伊人,不過追憶浮夢。


  何喻之睜開眼睛,半晌才確定那隻是一個夢,一個和二十年前契合的分毫不差的夢。


  夢太真實,卻始終虛假。


  二十年前,他還是年少無知情竇初開的懵懂時。


  二十年後,他早已看盡世間百態俗物位及高官。


  這期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他也向所有的文官一般,有一位賢淑端莊世家貴女成發妻,生活平淡,夫妻二人舉目齊眉,相敬如賓。稱不上恩愛,無波無瀾。


  隻是一晃二十年,他對那個清麗女子的思慕始終存在。


  那個似水芙蓉的女子,大概就是他的白月光。隻存思慕,不含褻瀆。


  萍水之緣,不必掛懷。


  大夢恍然,女子聲音溫婉秀美,似涓涓溪水。


  那年江南,暮雪謫仙卿,雨落梨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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