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卷西風

  紫色的旗袍裹緊狐的腰身,狐更加神秘和撫媚。狐住在逼仄的後院,背蔭的西廂,日間隻有正午,才有一縷陽光灑進院子。即使在夏天,狐也會坐在椅子上,坐在陽光裏,身體盡可能打開。狐淡藍色的血管在閃著釉光的皮膚下若隱若現,狐淡褐色的眼波永遠像清澈的水潭。狐的臉光潔細膩,狐的唇嬌豔欲滴。那美是驚豔的,脫俗的,傾國傾城的無人可及的。狐應該屬於月宮。


  上午狐和太太們打牌。她們聊著天,喝著茶,嗑著瓜子,時光像香爐散起的輕輕煙,飄渺,清淡,一絲絲一縷縷,看得見,卻抓不住。大太太打出幺雞,三太太碰,芊芊玉指拈出一張七萬,二太太就糊胡了。興奮的二太太把姐妹們的牌翻過來看,愣了愣,又捂著嘴笑。她說四妹該你胡啊。她的話將弧的目光從遠方拉回,狐笑笑說,剛才沒看到——狐的牌打的極好,卻不露鋒芒。


  大多時與俞老爺側臥在床,兩眼微眯。室內氤氳著鴉片的幽香,空中裏流動著稀薄的淡藍色煙霧。俞老爺抽完煙,啞著嗓子喊,來一個。便有一位太太起身進屋,給俞姥老爺按摩捶背。俞老爺喜歡在按摩捶背中睡去。睡去,她們就悄悄離開。狐很少起身,她知道與俞老爺舍不得嬌嫩孱弱的自己。


  午後的後院安倦憊。狐仍然穿著那件紫色旗袍卻卸了妝。天生麗質的狐根本不用化妝,她化妝,隻是讓眾太太心裏舒服一些。她或坐或站,抱著一隻貓,隔一道木珠門簾,靜靜地往院子裏看。院子裏有花,有草,有石凳和石桌,有假山和台蘚,有樹和知了,有井欄和水井。狐的目光拂過井欄,那井欄於是更加光滑。這時他就來了,打著赤膊,挑著水桶,胸膛上凸起方形的肌肉。他將一隻水桶掛上鉤,輕搖轆轤,桶就慢慢沉到井底。他吹著口哨,表情輕鬆地搖上打滿水的木頭桶,然後再將另一隻桶放下水井。他肯定知道狐在看他,不然他的嘴角,為何掛了詭異的笑容?

  每個午後,他都要過來挑十五擔水。十五擔水送進廚房,一天的工作隨之結束。他是俞老爺新雇的短工——廚房的人手,近來總是不夠。


  狐當然可以走出屋子,看他把兩隻木桶打滿,看他唱顫起光滑潤澤的扁擔,看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和寬闊結實的後背。可是狐不敢。狐不是帶膽小,狐知道,假如她這樣做了,帶給她和他的,將極有可能是一場災難。

  哪怕她隻是看他一眼,哪怕他隻是對她一笑。俞府有無數個眼線,丫鬟、家丁、長工、廚子、羊倌、管家、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甚至於老爺本人。俞府有明的規矩和暗的規矩,俞府所有的規矩都神聖不可侵犯。


  微風扯動珠簾,狐的表情也隨之顫扯動,。誰說不能相見才可以相思?現在她看著她,思念卻深徹骨髓。每天都是如此,狐躲在珠簾後麵,看他往返十五次。廚房距離水井很近,這樣狐頗為遺憾。弧知道每次見他都可能是最後一次。狐的眼睛,似多情並且貪婪的手。


  終有一天,他沒有來;第二天依舊沒來。狐的日子於是回歸從前,在午後,慵倦的她斜倚床畔,目光越過爬滿青藤的井欄。突然她坐起來,身體因激動而戰栗——他她在井欄上看到了陽光,。季節更替午後的園子竟然也有陽光!並且這陽光,竟也慷慨的賞給井欄。


  幾天後狐受了傷,。狐說是貓抓的。正在睡著午覺,那隻貓突然發瘋,刀鋒般的指甲深深劃開了狐臉上嬌嫩肌膚。狐的臉,似結了一張馬虎的蛛網。


  大夫給她開藥,囑咐她千萬按時喝。她說好,。然後,過了半個月,臉上再一次受傷,仍然是重傷,仍然是貓闖下的和禍。傷口堆上上次的傷口,蛛網蓋上上次的蛛網。狐的臉猙獰可怖,五官幾乎扭曲,。大夫搖搖頭,對俞老爺說,四太太怕是破相了。


  是真的。狐從此變得醜陋,變得醜陋的狐,於自己,便有了一些權利——美貌是狐的天堂和地獄,幸福和悲哀。


  半年後狐離開漁俞府。也許對狐來說,這是唯一的歸宿。


  一年後有人告訴俞老爺,說在鄰縣見到見到狐,狐和那個挑水的住在一起,夫妻倆恩愛有加,狐似乎黑了,漂亮了,眼角長出笑紋。


  俞老爺思索良久,長歎一聲,為了一個挑水的,寧願犧牲自己的美貌,這樣的女人,隨她去吧,!於是弓縮了身子,從旁邊拾起煙槍,一口一口慢慢的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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