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推斷
作為曾經的北京大學曆史係教授，嶽中麟十分熟悉該如何向學生傳達他的思想，甚至肢體該如何配合語言的表述，聲調的高低頓挫、語速的掌控，都是專業級的。
??嶽中麟伸出一指，放在胸前道：
??“讀史，有一個至關重要的技巧。如果不掌握這個技巧，史書很容易將你引入誤區。”
??趙瑗十分虔誠地問道：
??“還請先生賜教。”
??“尋找真相。”
??“尋找真相？史書不就是在告訴我們曆史真相嗎？”
??“史書的確是在告訴我們曆史真相，但不是全部，甚至有的還是粉飾或者篡改了的真相。史書是由人寫的，自然會摻雜進去一些個人的觀點和好惡，有的會自發的為尊者諱，這便是所謂的春秋筆法，有的還會被當權者勒令篡改。但是史書中的字字句句，記錄下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這幾點便是曆史的基本組成要素。我們後世之人便要通過史書記載的這些要素，發掘真相，還原史實，進而借鑒古人的得失，指引我們行動的方向。
??咱們先舉一個例子，比如司馬溫公所著《資治通鑒》，堪稱是一代經典之作。他寫作的初衷並非為了影射什麽，隻是為了將真實的曆史事件呈送給皇上、呈送給天下人閱覽，但是隨著對王荊公施政的日漸不滿，書中有許多都夾雜了他個人的觀點，進而影射熙寧變法。史學界有句話說；‘你可以不讀《資治通鑒》，但一定要讀《史記》’，正是因為《資治通鑒》中夾帶了司馬溫公的許多私貨。而《史記》之所以成為最偉大的史書，便是比較真實的還原了曆史，司馬子長寧受宮刑而依舊堅持本心，值得我們後人的尊敬。但是即便是《史記》這種史書，也不可能告訴我們全部真相。這便需要我們每一個讀史之人，自己去發現、去甄別、去思考、去設想、去揣摩、去還原。
??正是因為如此，一萬人讀《史記》，便能讀出一萬種各不相同的曆史。雖然曆史的真相隻有一個，但我們每一個讀史之人，都會從曆史真相中尋找到不同的答案。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說說彭城王劉義康其人吧。《宋書》有對他的評價：彭城王照不窺古，本無卓爾之資，徒見昆弟之義，未識君臣之禮，冀以此家情，行之國道，主猜而猶犯，恩薄而未悟，致以嗬訓之微行，遂成滅親之大禍。
??這段話並未有說劉義康有謀反之心，但是我們讀史之人，不能人雲亦雲，要自己來評判這個人。有無謀反之心，要看這個人做了什麽事。
??首先，劉義康矯詔殺害了戰功赫赫、忠心耿耿的大將檀道濟，就憑這一點，不但死有餘辜，我們更是可以認為他心懷異誌。除掉了握有重兵的大將，正是為自己獨攬大權鋪平道路，之後劉義康進大將軍，領司徒，軍政一肩挑。
??而之後如史書上所載，他獨斷專行，任用並安插自己的親信，連宋文帝都不放在眼裏，甚至有諸多逾製、逾禮行為，比如設立規格都超過皇宮的六千多仆僮、擅自扣押四方貢品等，都顯示了他有不臣之心，但這些還隻是小節。當他的親信都在為擁立他積極準備的時候，而他事實上也具備了謀反的實力，這個時候，有無謀反之心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即便其不反，手握重權，將宋文帝架空成為傀儡皇帝，反與不反又有何分別？”
??趙瑗聽罷心悅誠服，躬身行禮道：
??“先生真乃大才！對史學的獨到見解，對曆史人物的精辟剖析，令趙瑗受益匪淺。”
??嶽中麟也急忙還禮道：
??“建國公過譽了，草民愧不敢當。”
??其實心裏還在想，你趙瑗是個純孝之人，我還是不要告訴你劉義康殺檀道濟，其實也是宋文帝借刀殺人，他是替宋文帝背了這口黑鍋，與趙構聯手秦檜殺害嶽飛如出一轍。
??馬車停了下來，建國公府到了。趙瑗誠摯的邀請嶽中麟到他府上詳細懇談，但嶽中麟謝絕了。
??想要投靠明主，把自己賣個好的身價，第一印象很重要；而對於留給明主的第一印象來說，火候很重要。
??火燒的太旺，絕不是煲出好湯的技巧。
??不過嶽中麟臨走的時候，還是向趙瑗抖出了幹貨：
??“建國公能夠見微知著，讀史思今，草民十分佩服。現今朝局，秦檜的權勢必定會進一步坐大，金國更會助其一臂之力，令其地位穩固而無人撼動。這會令秦檜肆無忌憚，接下來他便要清算政敵、打擊異己，所以皇上應該很快便會有對建國公的封賞。”
??“先生何出此言？秦檜打擊異己，與我之封賞有何關聯？”
??“秦檜囂張，則皇上憂慮。對於皇上來講，他若有什麽不忍言之事，龐大的帝國連一個繼位者都沒有，豈不正是給謀朝篡位者製造良機？所以即便皇上不會將你立為皇子，也會單獨對你有所封賞，如此有別於崇國公趙璩，將來在擁立上便不會發生爭奪。”
??最後，嶽中麟又補充道：
??“今日與建國公初會，隻宜相談到此，建國公隻需靜心以待，草民所言之事不出數月便有分曉，到時若是建國公有用得到草民之處，可差人去張石頭府上尋我。”
??說罷，嶽中麟衣袖飄飄而去，隻給趙瑗留下了一個偉岸而又神秘的背影。
??嶽中麟剛才所言，全都是對政治形勢的推斷和對帝王心思的猜測。若局勢真的如他這般演化，最後趙構再單獨對他趙瑗進行封賞，那這個嶽先生，就算被稱為諸葛孔明再世，亦不為過！
??趙瑗懷揣著滿滿的對未來局勢的期盼進了府中，而他卻不知道，嶽中麟敢有如此神推，是因為他知道了曆史的發展走向。雖然在原本的時間節點上本該發生的一些事情，如今還沒有發生，但脈絡還是那個脈絡，該來的還是會來，張石頭隻是一隻將曆史進程滯後了的小蝴蝶。要想為大宋逆天改命，甚至改變整個中華民族的宿命，嶽中麟知道，這個理想任重而道遠！
??跟著親兵甲回到張石頭的府上，嶽中麟才真正感受到了從現代穿越到南宋帶來的生活變化。一個占地三十畝的大宅子，這在現代都市中是不可想象的。府上所有人聽到張將軍找到了，雖然又走了，可畢竟有了著落，心裏也踏實了，又聽到親兵甲介紹嶽中麟，乃是張將軍的老師，今後都要聽他的，更是將嶽中麟伺候的無微不至，整個張府幾十名少男少女都圍著他一個人打轉，這叫一個幾年前妻女死後一直以來都鰥寡孤獨、真正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饑”的中老年漢子，幸福感膨脹到何種地步！
??中午宮娥們伺候他吃飯時，兩人站在身後為他夾菜盛飯，兩人為他掌扇納涼，諾大一桌酒菜，隻伺候他一人吃。嶽中麟不停地勸親兵和宮娥們一起坐下吃飯，卻無人肯應。一是因為嶽中麟乃是自家將軍的老師，與自家將軍年齡相近，在一起廝鬧倒也沒什麽，可在長輩麵前不可造次；再者如今還與他不熟，沒人會在生人麵前失了禮數。
??嶽中麟知道古人很講究上下尊卑，便也不再強求，關係和感情是慢慢處的。但是嶽中麟並沒有躺在幸福窩裏隻顧享樂，眼下有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去辦。吃罷午飯他便讓宮娥上街為他買了幾套衣衫，將張石頭那身衣服換下，又讓親兵準備了幾樣禮物，在親兵的引領下，直奔長公主府串門去了。
??雖然離張憲被殺已經過去了一個月，福國長公主自刑場回府後便顯得若無其事，依舊每日輕歌曼舞、詩詞唱和，但隻有她的老師李清照，知道自己弟子的痛苦。對於她與張憲的不貞之戀，作為老師，其實打心眼兒裏是十分反對的。這不僅關乎一個女人的貞潔、聲譽，最重要的是，你追求愛情可以，但是你傷害了另一個人，那就是駙馬高世榮。勸她和離再嫁吧，可是這樁皇帝親自賜婚的婚姻，關乎著帝王家的臉麵，又豈是能夠輕易和離的？
??她能夠理解弟子所經曆的遭遇帶給她的打擊，也能夠理解弟子不顧已婚的身份瘋狂地愛上了張憲，所以她更能理解張憲的死，帶給趙多富多麽巨大的打擊！
??這一個月來，她強忍著另一個寶貝弟子萬俟萱的死帶給自己巨大的傷痛，經常來到長公主府與趙多富閑談。好在她發現自己這個弟子，雖然知道駙馬高世榮誣陷張憲謀反，但二人之間的關係卻一如既往，不鹹不淡、不冷不熱。這樣也好，維持著表麵上的夫妻關係，至少事態沒有進一步的惡化，想來自己的弟子，也知道有愧於她自己的丈夫。
??今日在長公主府上吃罷午飯，二人又坐在花廳閑談，說話間取出了前些日子趙多富拿出來請她參詳的那首詩。
??多富不惜福，
??恩將仇來贖。
??天道好循環，
??可笑汝非汝。
??這首詩正是曾貴為金國宰相的完顏希伊臨死前所作，而且指名道姓是送給她趙多富的。
??此詩從寫作水平上來說，即便完顏希伊是金國貴族中最有文才的人，放到大宋來品評，也實在是乏善可陳。當然，那個“金國三絕”完顏亮屬於妖孽，可以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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