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投井
在嶽飛的案子中，楊沂中扮演的腳色，雖無關大局，但說出來還是頗不光彩的。抓捕嶽飛是他，殺死嶽飛也是他，監斬嶽雲、張憲的，還是他。但要說起本意，他絕不願意如此。自己的兒子，這段時間與他形同陌路，在府裏看見他這個父親，都是繞道走。他知道怎麽回事，也知道兒子背著他，去義和坊拜祭過嶽雲、張憲。尤其自從兒子知道了萬俟卨的女兒萬俟萱為父親所為自殺謝罪後，更是傷心欲絕，之後變得神神叨叨，每日將自己關在房中，嘴上念的、紙上寫的，都是那四個字：忠、孝、死、節。
??楊沂中有苦說不出，他不能對兒子說殺嶽飛是錯的，因為嶽飛是皇上下旨殺的；他也不能對兒子說他監斬行刑是對的，因為他自己都覺得臊得慌。所以隻能加派人手，日夜不停地看守著兒子，生怕他也走萬俟萱的路子。
??所以今日陪同總管馮益前來傳旨，一是他要安排兵士押送，二來他想把解送行程安排得妥帖一些，讓李氏等嶽飛的家屬，在路上少吃些苦頭，也算聊表寸心了。
??嶽府的正廳，李氏帶著嶽家的一眾婦幼，躬身相迎。
??楊沂中一見李氏，脫口而出道：
??“弟妹快快免禮。”
??李氏卻不亢不卑道：
??“犯官家眷，當不得楊大人如此稱呼！”
??無論有何不得已，殺人丈夫、兒子，這時候再喊一聲弟妹，的確有些一廂情願了。雖然李氏出自好意，隻是為了撇清楊沂中，畢竟皇上身邊的紅人就在眼前。
??楊沂中老臉一紅，訕訕的道：
??“這位是大內總管馮益馮公公，奉聖命前來傳旨的。”
??馮益溫和的說道：
??“嶽夫人，供桌香案俱以備妥了麽？”
??“回中貴人，俱以準備完畢。”
??“府中人等是否都已到齊？”
??“隻餘重病在身的小女孝娥，尚在榻上無法起身叩聽聖旨，其他全部到齊。”
??“哦，令嬡之事，我也知道些。重病昏迷自然例外，那咱們就開始吧？”
??“中貴人、楊大人，裏麵請。”
??馮益是個老成精的人，拿眼一掃人群，便看得出嶽家人心中的憤恨有多大。雖然事先李氏已經再三叮囑，要忍，要使勁的忍，可是除了嶽震、嶽靄和孫子輩那些年幼無知或尚在繈褓中的，其他人如嶽雷、嶽霖、兩個兒媳，甚至是嶽孝娥的四大丫鬟，臉上都寫滿了“不服”。
??馮益搖搖頭，心裏暗道：
??幸虧是我來傳旨，若是換個人，回宮後不定怎麽編排你們呢！
??馮益正要傳旨，門口卻傳來一聲呼喊：
??“義母大人！”
??大家一看，卻是張石頭。
??四大丫鬟喜出望外。因為小娘子昏迷中總是念叨一句話：
??“石頭哥哥你要去哪兒？”
??小娘子如今的病情不容樂觀，若是張石頭能在旁邊開導，一定會好許多。
??李氏依舊不亢不卑的回道：
??“先夫生前已經與你斷絕義父子關係，張大人今後莫要如此稱呼！”
??楊沂中一聽，心中得到些許平衡，問張石頭道：
??“呦，張大人！你這急慌慌的跑來，是不是又有什麽旨意了？”
??張石頭語速很快，直奔主題：
??“俺是來救人的！”
??眾人一愣，馮益一聽趕緊問道：
??“皇上又有新旨意了？”
??“不是，俺是自己要來的，俺來救孝娥妹妹。”
??楊沂中一聽，臉黑了下來：
??“張大人，你想在本官麵前劫走朝廷要編管的犯官家屬嗎？”
??“不是，俺感覺孝娥妹妹有危險，她要投井自盡！”
??李氏聽了，嚇得差點跌倒，轉而感覺出張石頭的言辭有些莫名其妙，於是強自鎮定下來問道：
??“你感覺？”
??“額……對，俺就是有預感。”
??馮益心裏道，這張石頭真是個人來瘋，看來去年在皇宮大內吃的苦頭還不夠！
??李氏道：
??“安娘一直昏迷不醒，昨夜方醒過來一陣，但也是時醒時昏。如今正在東院繡樓中躺著呢。碧落？”
??“奴婢在！”
??“安娘她現在如何？”
??“回夫人的話，來正廳之前，我們四個奴婢還剛喂了小娘子吃藥，如今正昏睡著呢。”
??李氏說道：
??“張大人，你這感覺，是從何說起呢？”
??張石頭急了，話語變得結結巴巴：
??“俺……俺就……”
??突然張石頭身後一個聲音傳來：
??“張大人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嶽家女兒抱著一隻銀瓶投井殉父，故而匆忙趕來，還請嶽夫人見諒！”
??李氏一看，此人年齡不小了，但眉宇軒昂、氣度不凡，舉止溫文爾雅，應該是個飽學之人，可身上卻穿得像個武人。
??“這位先生是？”
??張石頭趕緊介紹道：
??“這是俺恩師嶽中麟，剛從俺老家來的。”
??嶽中麟見完禮，接著說道：
??“嶽夫人，張大人這個夢，做的十分真切。因此他唯恐這是什麽上天警示，咱們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啊！”
??張石頭趕緊道：
??“是啊是啊，讓俺去東院兒那邊瞅瞅吧，孝娥妹妹沒事當然最好。”
??李氏一聽也有些慌了，眼睛望向馮益。馮益是要傳聖旨的，這檔口被張石頭攪合了，自然要表個態的，馮益一副好人臉道：
??“救人要緊！夢中預凶，萬一要是靈驗了呢？嶽夫人，那就一起過去看看？”
??“中貴人請！”
??於是一行人出了正廳，向東跨院走去。
??張石頭心急如火，但也隻能跟著眾人亦步亦趨。還未到東跨院的月亮門，張石頭耳中便傳來院中深處細不可聞的“噗通”聲，別人都還未聽到絲毫動靜，張石頭卻臉色大變，喊道：
??“跳井啦，俺聽見啦！快……”
??說罷，飛身便向東院掠去。
??跟在後麵的人都露出不太相信的表情，馮益更是心裏罵道，這個人來瘋，腦子絕對不正常，待會兒若是什麽事情也沒有，回宮定要在皇上麵前掰扯掰扯你。
??四大丫鬟還沒見過張石頭這麽急躁過，雖然不信，心中還是不免有些慌神兒，便也跟著跑了過去。
??東跨院繡樓下，靠近東牆處，有一口三尺見方的水井，張石頭是知道的。所以他進了東跨院，便直撲水井處。
??到了井邊，站在井沿上，井口深處黑洞洞的看不清楚，但張石頭依稀聞到了井沿上殘留的嶽孝娥身上那草藥味道。一個月前他悄悄潛入嶽孝娥的閨房，便聞到了這個味道。
??張石頭再不猶豫，一拳打爛了井軲轆繩子上係的木桶，然後拽著繩頭便跳了下去。
??雖已是初夏，井水依然十分冰涼。張石頭入了水後沒有摸到嶽孝娥，幸虧井口、井壁都較為寬泛，他在水中翻了個身，頭朝下，向水井深處奮力遊去。這口水井不知何年何月所鑿，又寬又深，但張石頭手腳並用，刨了幾下，終於摸到了人身。摸索之中，果然井中人懷裏抱著那隻銀瓶，即便水下黑漆漆一片，也可以斷定是嶽孝娥無疑了。嶽孝娥雖然一動不動，但卻緊緊摟著那隻銀瓶。張石頭好不容易掰開她的雙臂弄掉銀瓶，然後翻過身來頭朝上，抱著她奮力的遊向水麵。
??剛露出水麵，便聽到井口處傳來的陣陣呼喊聲，還有四大丫鬟的哭叫聲。張石頭立刻喊到：
??“拉俺們上去。”
??兩個人加起來的份量，的確不輕。眾人本想搖軲轆，但嶽中麟看了看這個軲轆架，示意不要用軲轆，因為這木質的軲轆架，年份也久了，根本承受不了兩人的重量。於是嶽中麟與楊沂中一起上陣，終於合力將二人從井中拉了出來。
??將嶽孝娥平放在井邊，楊沂中上前探了探，此時已經沒有了呼吸。隨後他向眾人搖了搖頭，退向一旁閉口不語，馮益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四大丫鬟登時就暈倒兩個，李氏見狀，也幾乎站立不穩，張石頭緊張地咬著牙，不知所措。這個時候，嶽中麟上前一巴掌乎在他腦門兒上道：
??“學校裏怎麽教你的？急救知識都忘了？”
??張石頭頓時蹦了起來，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嘴對嘴向嶽孝娥輸了幾口氣，然後便反複按壓她的腹部。雖然宋朝的封建禮教還不似明清時那麽嚴厲，但張石頭的舉動，仍然顯得有些驚世駭俗。不過出於對張石頭的信任，嶽家人全都保持了沉默，隻是緊張的盯著嶽孝娥。
??好在天可憐見，不一會兒，嶽孝娥“哇”的吐出了幾口水，但緊接著便沒了動靜，眾人又緊張起來。
??嶽中麟上前一探鼻息道：
??“溺水是救回來了，也有了呼吸，隻是昏迷不醒。”
??張石頭吼道：
??“那還等什麽？趕緊找大夫看病抓藥啊！”
??聞聽此言，一下子變得無人接話了。
??丫鬟含風在一旁低聲的哭道：
??“皇上不讓人進出，哪裏能請來郎中？”
??“娘的還講不講理啦？”
??張石頭頓時火冒三丈，蹦起來一把抓住馮益的衣領子喝道：
??“這裏就你是皇上派來的，你說，怎麽辦？快說，孝娥妹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俺就撕了你！”
??馮益冤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嘴裏結結巴巴的說道：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但從張石頭的目光中，他分明的讀到了暴躁和憤怒。張石頭此刻的臉上，甚至都青筋暴起，嘴角斜向上勾，流露出了一股無比狠辣、決絕的表情。這絕不是做給誰看的，這是本色演出，馮益毫不懷疑，暴躁的張石頭下一刻會用他粗壯的手指，將自己的喉嚨戳個透明窟窿。
??好在楊沂中趕緊上前解圍：
??“張大人，你放手！馮公公是皇上派來傳旨的，管不了嶽府進出。”
??張石頭依舊不肯放手，嶽中麟上前一拍張石頭的手道：
??“先鬆手，莫要傷到馮公公，為師有個辦法。”
??一聽老師發話，張石頭立刻鬆開了。馮益嚇得滿麵煞白，哆嗦著整了整衣襟，卻聽嶽中麟對他施禮說道：
??“中貴人？”
??張石頭是皇上的紅人，嶽中麟是張石頭的師父，剛才還幫自己解了圍，馮益不敢怠慢，還禮道：
??“嶽先生請講！”
??“您看眼前這事兒，人命關天啊！”
??馮益一聽，哭喪著臉道：
??“誰說不是呢！可我也隻是個傳旨的，幫不上忙啊！”
??“中貴人，能幫上忙的隻有您了，誰讓您能在皇上那裏說上話呢！”
??“哦，嶽先生的意思是……”
??“想請中貴人辛苦一趟，即刻進宮麵見皇上，奏陳此事，請皇上法外施恩，派個禦醫過來瞧瞧。”
??馮益心裏話皇上巴不得嶽家人早點兒死絕呢，怎會派禦醫？嘴裏說道：
??“跑一趟腿，我倒沒什麽，隻是成與不成……”
??嶽中麟躬身行禮道：
??“中貴人高義，令人感佩！您隻管開口向皇上要禦醫即可，皇上會同意的。”
??馮益心道我的麵子有這麽大嗎？不過還是立即轉身回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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