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人證
萬俟卨身穿紫色的官服,頭戴平腳硬襆頭,胸前曲領方心,腰間革帶上掛著金魚袋,腳蹬黑靴,威風凜凜、意氣昂揚的領著副主審官周三畏來到了明鏡堂。穿什麽帶什麽,這在古代是有嚴格的等級劃分。四品以上官員方能穿紫色官服,而也隻有四品以上官員才能佩金魚袋,四品以下是銀魚袋。以前萬俟卨官職低微的時候,看著那些穿紫袍、佩金魚袋的高官,心中各種羨慕嫉妒。如今自己已經位居從三品,秦檜早已暗示,了結了嶽飛案之後,他還會高升。
??如今萬俟卨的眼界,已經盯上了“貂蟬籠巾”。所謂“貂蟬籠巾”,《宋史·輿服誌四》有載:“貂蟬冠一名籠巾,織藤漆之,形正方,如平巾幘。飾以銀,前有銀花,上綴玳瑁蟬,左右為三小蟬,禦玉鼻,左插貂尾。三公、親王侍祠大朝會,則加於進賢冠而服之”。這是位極人臣的頂級官員才能配戴的帽子,說白了,萬俟卨就是一個不惜喪盡天良、用盡手段,也要一心向上爬的官兒迷!
??登堂坐定,萬俟卨宣布道:
??“本官奉皇上禦旨,查辦嶽飛、嶽雲、張憲三人的謀反案。為示公正,今日特在大理寺明鏡堂公開審理此案。若有知內情者,對本案檢舉告發,本官當堂一並受理,以求將案情盡快審明,還我大宋一個朗朗乾坤。現在審案開始,帶嫌犯嶽飛、嶽雲、張憲三人上堂問話!”
??“威……武……!”
??副主審官周三畏,官居大理寺卿,曆史上嶽飛被害之後,因功被晉升為吏部尚書,這個人很有意思。因其在紹興二十年三月,任平江知府時因其他事情,遭受彈劾,侍禦史曹筠羅列其罪狀,說:“三畏頃為大理卿,鞫勘嶽飛公事,猶豫半年不決。”在互相傾軋的官場上,這種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很常見,見你倒黴,就趁機上前踩你幾腳,順便撈取政治資本,謀求升官機會。嶽飛的案子從入獄到被殺,滿共兩月半時間,冤獄所以遷延兩個半月,主要是羅織“莫須有”的罪名,極其費力,何鑄的反對態度,更延長了結案的時間。所以說,嶽飛案的遷延,與他周三畏沒有半分關係。
??可是就因為這個彈劾,使得他在古本小說《說嶽全傳》及後世的文學形象變得無比崇高。在《說嶽全傳》中,“勘冤獄周三畏掛冠”一回書,描寫了周三畏不肯“屈勘嶽飛”,寧願“棄了這官職,隱跡埋名,全身遠害”。這尚是一個潔身自好的形象;在解放後新編曆史劇《滿江紅》中,周三畏的正麵形象又大為提高。他作為一個“拚卻烏紗,不顧性命”的剛正法官,與萬俟卨、羅汝楫麵折廷爭,“為嶽元帥掛冠入獄”。在牛皋扯旨一場戲中,又是勸說牛皋等人“為國忘私”的欽差大臣。
??然而事實上,周三畏雖然不是秦檜的心腹黨徒,卻是個畏首畏尾,喪失骨氣,附會冤獄的人。何鑄做主審官,他附會何鑄,對嶽飛三人極盡刁難。可是何鑄後來幡然悔悟,被罷免了主審,他又附會萬俟卨。但他漸漸發現,嶽飛案的轟動效應是何等巨大。他畏懼人言,畏懼秦黨,更畏懼皇上,名副其實的“三畏”。所以周三畏在嶽飛案中,隻是個牆頭草、應聲蟲,萬俟卨說什麽,他便應什麽,基本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嶽飛、嶽雲和張憲被帶上大堂。
??為了公審,萬俟卨不但在這些天裏沒有對他三人用刑,甚至極力醫治三人身上明顯的創傷,以求公審時看起來好看些。可即便如此,三人依然滿身傷痕,隻是這些傷痕看起來不再是那麽鮮血淋淋而已。
??奇怪的是,按照正常的審案規則,三名嫌犯是不該同時受審的,而是應該逐一提審。不過這個細節不太引人關注,反正不管是同時受審,還是逐一提審,結果都是一樣的,三人肯定拒不承認謀反的指控。
??萬俟卨當然也沒指望公審一上來,就能讓嶽飛三人認罪伏法。他隻是一直端著個青天白日的架子,好讓自己看起來正義凜然,這一點很重要!今日之事,對萬俟卨而言,實際上是在洗刷自己的聲名,乃至是身後名。萬俟卨的臉不是鐵做的,鋪天蓋地的謾罵,他也扛不住,誰不想要個好聽點兒的名聲?
??萬俟卨給嶽飛三人定製了一共四條罪狀,今日便一一開始審問。
??“有鄂州駐紮禦前前軍副統製王俊,狀告嫌犯張憲,策動其謀反。現帶原告上堂問話。”
??有唱名小吏拖著長腔高喊道:
??“帶原告王俊上堂問話。”
??不一會,王俊被帶上了大堂。所謂相由心生,這話真有一定道理。反正應驗在這王俊的身上,便很合乎邏輯。賊眉鼠眼、鷹鉤鼻,麵頰少肉、顴骨突出、唇薄顎尖,一雙小眼四處撇看,不但沒有一絲愧疚不安,反而時不時地在眼光中爆出幾分狠厲,這是一個標準的投機亡命之徒。這種人,隻要對自己有一絲好處,便不介意讓天下洪水滔天。秦檜的黨羽林大聲,物色到王俊,可謂是個十足十的好人選。
??萬俟卨一拍驚堂木,問道:
??“堂下何人?”
??“下官是鄂州駐紮禦前前軍副統製,名叫王俊。”
??“王俊,你的狀子本官已經閱過,你狀告張憲秘密潛入鄂州見你,命你裹挾鄂州大軍前去襄陽府,以威逼朝廷將軍權交還給嶽飛,是與不是?”
??“正是。”
??“你說張憲拿了嶽雲給的策反書信讓你看,上麵有嶽飛的印章,是與不是?”
??“正是。”
??“那策反書信現在何處?”
??“看罷之後,張憲當場焚燒掉了。”
??“如今張憲就在堂上,你可敢與他當堂對質?”
??“如何不敢?”
??“嫌犯張憲,如今人證、事實俱在,你還有何話可說?”
??張憲嗤之以鼻:
??“無中生有也算事實俱在?王雕兒平素便是個陰損毒辣的小人,血口噴人告刁狀本就是他的拿手把戲,在我帳下時被我屢次訓誡,如今被人指使,正好公報私仇。要殺便殺,我張憲所恨的是不能馬革裹屍,竟被奸人所害。”
??明鏡堂外頓時想起了雷鳴般的喝彩聲。
??有的時候,真相的確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裏。可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案子,不需多少智商,都可以判斷出是非黑白。所謂判案,講究的無非是人證物證,沒有物證便急於定罪,不是搞冤案還能是什麽?可笑的是萬俟卨,自以為言辭犀利,將“人證、物證俱在”替換成了“人證、事實俱在”,可是你便是舌燦蓮花,沒有物證,還不是“莫須有”?
??聽著堂外如山一般的喝彩聲,由此又引發了大理寺外甚至更遠之處的人群一陣騷動和議論紛紛,萬俟卨心中不由得冷笑:
??全都是愚夫愚婦!且叫你們先得意著,過一會兒就有好戲讓你們看。
??嶽飛三人的案子,說到底,就是沒有物證。這一點趙構、秦檜、萬俟卨都毫無辦法。誣陷就是誣陷!若有真實的物證,那便不是誣陷。
??拿不出物證,萬俟卨為了羅織嶽飛的罪名,便在人證的證言上麵下足了功夫。於是將王俊帶下去,萬俟卨又傳喚了王貴。
??“王貴,你曾證言,嶽飛有書信與你,信中要你召集舊將,裹挾鄂州大軍前去襄陽府,以威逼朝廷將軍權交還給嶽飛,是與不是?”
??“正是。”
??“那麽書信呢?”
??“下官看完後,驚怒於嶽飛的逆行,便將書信燒掉了。”
??說來又是口說無憑,堂外響起一片起哄聲。
??“嫌犯嶽飛,對於王貴的指控,你有何話可說?”
??嶽飛昂首道:
??“子虛烏有、一派胡言!”
??王貴一步錯、步步錯,如今已經被裹挾著成為了秦檜陷害嶽飛的幫凶。全國輿論紛飛的時候,鄂州更是口水漫天,王俊這種死皮活賴的混不吝小人倒是不怕,可他王貴如今是領一個軍區大軍的統帥。人格人品的崩塌,使得他在鄂州軍中,言,無人聽;令,不出門。他一直在為自己的醜行找借口,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嘛。然而事實上,他內心深處的怯懦本性,才是幫助他上了秦檜賊船的根本原因。不過王貴說來也是活該,曆史上嶽飛被害後,他因為在軍中已經無法立足,便向朝廷稱病,秦檜本就對他不放心,正好趁機收回軍權,之後便鬱鬱而終。想來他生命的最後數年裏,日子一定不好過。然而這怪不得旁人,路,是自己選的。
??事實上,為了株連同情嶽飛之人,秦檜還誣陷嶽飛的策反書信,是由其幕僚於鵬和孫革代筆,由智浹代為呈送。隻是這三人也是硬骨頭,打死不認。所以今日萬俟卨在堂上也不提這一茬,免得讓這三人上堂來,滅自己的威風。
??讓王貴下堂後,萬俟卨又開始質問嶽飛:
??“嫌犯嶽飛,本官問你,昔日你遊天竺,在石壁上留題道:‘寒門何日得載富貴’,可有此事?”
??嶽飛道:
??“確有此事。”
??萬俟卨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
??“反意昭昭!既書此題,還說不是要造反?”
??嶽飛冷笑道:
??“寒門得富貴,這本是勵誌之言。請問萬俟大人,我嶽飛又不是提書‘寒門何日得天下’,造反二字從何而來呢?”
??堂外頓時一片哄笑,萬俟卨氣得胡須亂顫,他知道自己被嶽飛陰了一道。因為此前親審嶽飛多次,這個罪名他在嶽飛麵前拿出來不是一次兩次了,嶽飛從來都不給他任何解釋,而今日卻說得無懈可擊。聽著堂外的陣陣哄笑,萬俟卨突然感覺,大理寺貌似不是自己的主場,而是嶽飛他們的,這讓他對今日的公審,又充滿了忐忑。生怕秦檜夫婦精心設計好的套路會出了紕漏,那可就真成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公審,便會成為讓天下人看他們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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