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劫獄
南宋的中央機構，如中樞機關——三省六部官署、南宋趙氏宗廟——太廟、五府等，基本上都設在禦街左右。而大理寺獄，便坐落在禦街的北端，景靈宮旁。
??三更天的時候，張石頭一身夜行衣、甚至還蒙了麵，出現在了小車橋上。小車橋南是景靈宮，橋東便是大理寺獄。大理寺獄引西河水作獄牆護河，因裏麵關押的都是朝廷要犯，每日自黃昏起，便有獄卒巡邏，敲著竹梆，以示警戒。
??不過這些巡邏獄卒和那獄牆護河，張石頭並沒放在眼裏。對於張石頭這樣的絕頂高手來說，這些防範，都是小兒科。看清楚了巡邏的間隙，張石頭迅速越過護河，一口氣翻過獄牆，便來到了大理寺獄的院內。
??大理寺獄，倒真不像張石頭想象的，有如後世那種高牆鐵網一般的鐵桶監獄，倒是與普通的江南園林別無二致。裏麵亭台軒榭、鬆柏竹林，顯得十分靜雅，若不是處處燈火通明、時不時地有獄卒巡邏，誰能看出這裏是關押朝廷要犯的大理寺獄？
??張石頭自從有了去年在中原潛行殺人的經曆後，對這種“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的行動，似乎已經習以為常，沒有一絲心理負擔。進了大理寺獄後，潛伏於一片小竹林內，靜靜地等待捕捉舌頭的時機。
??一連過去了好幾撥，始終沒有落單之人，張石頭沒有輕舉妄動，依然耐心的等待著。直到四更天的時候，終於看見一個獄卒，形單影隻，手裏捧著個紙包，打竹林前行過。
??張石頭當機立斷，無聲無息的竄出竹林，那獄卒剛看見一個人影撲來，還未及發聲，便被來人一掌擊中後脖頸，昏死過去了。
??等到他悠悠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竹林的深處，一個蒙麵黑衣人見他醒來便低聲對他說道：
??“敢出聲便將你脖子擰斷，想活命就別出聲，明白的話點點頭！”
??獄卒趕緊點頭。
??“現在俺問你話，知道便點頭，不知道便搖頭，明白不？”
??獄卒又趕緊點頭。
??“知道嶽飛父子和張憲都關在哪裏嗎？”
??獄卒心裏話，不知道也要裝知道，不然就是立刻死！於是點頭。
??“他們三人是否關在一起？”
??獄卒點頭。
??“這就好辦了，看守他們牢房的獄卒現在有幾人？”
??獄卒想了想，點了兩下頭。
??“兩個人啊，更好辦了。你肯帶俺去嗎？”
??這位爺，敢說不帶你去不是找死嗎？獄卒連連點頭。
??“路上俺就跟在你身後，有人便躲起來。你若敢有異動，俺一樣可以扭斷你的脖子。”
??說著，蒙麵人大手握住身邊的一棵細竹，隻聽“咳咳喳喳”的聲音，細竹便被捏碎了。
??“明白麽？”
??獄卒拚命點頭。
??好在關押嶽飛他們的“天”字監離這裏很近，路上並未遇到巡邏獄卒，沒多久便到了。
??監牢與其它辦公房舍大有不同，以青石建造，乃是石牢，“天”字監一溜十來丈長，看來有不少監舍，僅在東頭開有一扇鐵監門。
??到了監舍門前，那獄卒指了指自己的嘴，張石頭沒明白過來，他便低聲說道：
??“大俠容稟，小的便是看守嶽少保他們的獄卒，且容我幫您叫開監門。”
??張石頭本來還想著如何非暴力弄開監門的，一聽這話，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不過這獄卒已經上前拍了門。
??門裏傳出一聲：
??“隗老哥回來啦？”
??獄卒答話道：
??“是我。”
??監門裏傳出一陣開鎖拉栓的聲響，裏麵的人還問著：
??“怎樣，那老包頭可給了你吃食？”
??“哎，給是給了，奈何我一路回來不小心摔了一跤，幾個包子全他娘的喂螞蟻了。”
??“嗬嗬，隗老哥你就瞎說吧，唬不了我的！”
??說著話，厚重的鐵監門打開了，張石頭隨著那獄卒一閃身，便進了監舍。
??監舍裏的那名獄卒大吃一驚，問道：
??“隗老哥，這位是？”
??“噓……”
??被稱為“隗老哥”的獄卒趕緊向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又將鐵監門關好，這才轉過身來向蒙麵黑衣的張石頭行了一禮道：
??“大俠，您這是來救嶽少保他們的？”
??張石頭沒料到如此順利，心情大好，笑嗬嗬道：
??“俺不是來救他們的，幹嘛費這麽多周折？”
??這獄卒聞言，立刻將另一名尚在發呆的獄卒拉了過來，向張石頭深深一揖道：
??“大俠，小的名叫隗順，這是我的拜把子兄弟，名叫武安。我們二人雖然負責看守嶽少保三人，但是對嶽少保始終十分敬仰。大俠能救得嶽少保他們三人出去，我二人必當竭力配合。”
??張石頭聞言大喜，對二人道：
??“既然二位義士深明大義，那咱們救了嶽元帥他們便一起逃走吧？”
??名叫隗順的獄卒趕緊擺手道：
??“使不得使不得！大俠，我們二人兩家幾十口人呢，萬不敢就此亡命天涯。”
??“那俺救走了人，你們倆如何自處？”
??“這個好辦，大俠臨走時，將我二人打暈便是，下手再狠點兒也沒關係，我二人自有說辭脫罪，大不了挨上幾十板子、開革回家。”
??“這……倒是要委屈二位義士了。”
??名叫武安的獄卒此時也回過神來，接口道：
??“不打緊不打緊，我兄弟二人數日前閑聊，還說到若有高人劫獄，將嶽少保他們救走，該有多好，沒成想今日便成了真，正是得償所願！”
??“天”字監，監舍雖多，但目前也僅關押了嶽少保他們三名重犯，其他牢房都空著。宋朝的政治氛圍始終十分開明，沒有什麽酷政，假如都像明太祖朱元璋那樣嚴酷的皇帝，一百個“天”字監也不夠用。不過宋代裏，趙構和秦檜這對兒君臣除外，連“莫須有”的罪名都能搞出來，還怕監獄空著？事實上，除了“天”字監，其它監舍都關押了不少政治犯，那些大多都是秦檜的反對者。
??嶽飛便在這“天”字監的甲號房關著，這也正應了他的身份，乃是天字第一號囚徒。嶽雲和張憲的牢房與嶽飛相隔不遠，這本就是一樁冤案，秦檜和萬俟卨根本不在乎他們三人有無串供之嫌，集中關押，反而便於看管、提審。
??隗順、武安二人領著張石頭來到了嶽飛的號房。
??嶽飛席地而坐，閉著雙眼，身體斜靠在石壁上，手腳都帶著鐐銬，全身上下的囚服已經爛成一縷一縷的，身上也無一處完好的肌膚，許多處的皮肉，甚至翻卷著，腿部的傷勢已經潰爛化膿，本來潔淨白皙的國字臉，如今傷痕累累、滿麵胡茬。上嘴唇還被打裂，淌出的鮮血已經凝成血塊兒糊在嘴上。渾身難以言狀的痛楚，令嶽飛眉頭深鎖，雖閉著雙眼，卻牙關緊咬。其實張憲與嶽雲的傷勢更重，嶽雲的左臂甚至已經露出了森森白骨，雖也極力隱忍，但還是時不時地會哼出聲來。
??張石頭看罷，滿腔怒火無處宣泄，恨恨的，將一巴掌拍在牢房的木柵上，手臂一樣粗壯的木椽應聲而裂。
??“秦檜狗賊，俺遲早會滅了你的！”
??這個響動驚覺了嶽飛三人。嶽飛睜開雙眼，看到一個蒙麵黑衣人站在牢房前，脫口問道：
??“你是何人？”
??張憲吸著涼氣笑道：
??“定是張石頭無疑！”
??張石頭聞言一把扯下麵巾，奇道：
??“這就怪啦，你怎麽知道是俺？”
??“嗬嗬，就你那滿嘴正宗的河南府方言，十丈之內，一聽便知。”
??隗順、武安二人大喜道：
??“原來是張將軍，初時還有些擔心能否把人成功救走，現在看來，應該是絕無問題了。”
??嶽飛聞言道：
??“石頭，你是來劫獄的？”
??“是啊元帥！”
??武安將牢門打開，張石頭跨進牢房，跪在嶽飛身前，看著他渾身觸目驚心的傷痕，眼淚嘩的流了出來。
??嶽飛強忍著傷痛，沉聲道：
??“莫哭，還死不了。你且對我說，誰叫你來劫獄的？”
??張石頭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答道：
??“沒人叫俺來，是俺今日臨時起興，就來了。”
??“好孩子！既如此，你趕緊走吧，我是不會走的。”
??張石頭聞言大吃一驚：
??“元帥！俺就是專程來救你們的，您走不動不要緊，俺背您。嶽雲大哥和張憲將軍若是傷勢重，俺一手攙一個，總是要把你們全救出去的。”
??張憲苦笑道：
??“我與雲兄弟都是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這點傷還能自理。隻是你有所不知，元帥若是如此越獄，豈不是要被秦檜等狗官誣成畏罪潛逃？那謀反的罪名便坐實了。”
??張石頭一怔，隨即便說道：
??“便是不越獄，謀反之罪還不是一樣扣在頭上？咱們先逃出去，再慢慢找那秦檜狗賊算賬。要想洗脫冤案，總要先保住命不是？”
??隗順、武安二人也在旁苦勸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些日來百般酷刑，恐怕再要不了幾日，命就沒了。”
??嶽飛道：
??“秦檜將雲兒和張憲拉進案中，最終目的無非是想置我於死地。石頭你將他們二人帶走，莫要陪著我在這裏白白受死。我便在這牢中等著，天若有眼，必不使忠臣蒙冤！”
??張憲道：
??“元帥，謀反案中他們說我是您的命令執行人，我若潛逃，罪名便坐實，我的罪名一旦坐實，您的罪名還洗刷得了嗎？石頭，你帶著雲兄弟走吧。”
??嶽雲咬著牙哼道：
??“既然父親為臣死忠,那麽孩兒為子死孝,死又何妨？”
??張石頭一時間急得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獄卒隗順也是暗自垂淚，卻無言以對；武安若有所思，過了一會他說道：
??“我平生以嶽飛為忠臣，故服侍甚謹，不敢少慢，今乃逆臣耳！”
??其他五人一聽，皆不知何故，一時愣住了。
??武安於是接著說道：
??“君臣不可疑，疑則為亂，故君疑臣則誅，臣疑君則反。若臣疑於君而不反，複為君疑而誅之；若君疑於臣而不誅，則複疑於君而必反。君今疑臣矣，故送下棘寺，豈有複出之理!死固無疑矣。少保若不死，出獄，則複疑於君，安得不反！反既明甚，此所以為逆臣也。”
??武安雖然隻是一介獄卒，然而竟能將君臣之道看的如此透徹，嶽飛聞之，心如死灰，這也使得他悲憤萬千。
??隗順趁機勸道：
??“武安說的在理。少保大人，您死守在獄中，也不可能洗脫冤屈了。且隨張將軍逃了，留得性命再緩緩圖之。”
??嶽飛卻下定了決心，斬釘截鐵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臣疑於君，便為君上誅之吧。我嶽飛一生，克奉盡忠報國四字，從不敢稍有忘卻。絕不會為了苟活於世，而被人坐實子虛烏有的謀反之罪。二位，可有筆墨？”
??隗順聞言趕緊取來紙筆，嶽飛卻不用紙，蘸滿墨汁，提筆便在牢房的石壁上，寫下了八個大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其實哪裏還有天日可昭來著？秦檜當國，早已是有天無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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