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報恩
萬俟萱不像有些女孩子那樣，哭起來沒完，隻是流了兩行眼淚，便左手提袖掩麵，右手以手帕拭淚，之後紅著眼睛道：
??“父親大人的差事是皇差，又豈是我這個女兒能夠置喙的？即便如此，我也曾勸過父親，但是父親說‘白的變不黑，黑的白不了，奉皇命審理此案，正是要查出個是非黑白，假如嶽少保他們果真蓄意謀反，定不會饒了他們；但若不是，也不會冤枉他們’。”
??說的真是冠冕堂皇！若不是張石頭記得後世嶽飛墓前跪像當中有他萬俟卨，還真的差點兒就要相信了。
??萬俟卨在嶽飛墓前的跪像並非是在宋元時所鑄，明代正德八年，浙江都指揮使李隆命工匠鍛造三個鐵人，分別是秦檜、秦檜老婆王氏和萬俟卨。第四個鐵人張俊，是萬曆二十二年浙江按察副使範淶所鑄。範淶離任後，浙江巡撫王汝訓因與秦檜老婆王氏同宗，偷偷將王氏、張俊二像沉於西湖（你王汝訓將王氏跪像沉了，解釋得通，可是連張俊跪像你也沉了，這一點實在令人費解。難道說秦檜的老婆王氏，與張俊之間有著某些不為人知的故事？），激起公眾的憤怒，傳說人們曾用漁網把鐵像打撈上來。當範淶複任浙江藩司時，遂將四鐵像恢複。後來到了清初，某位官員又給加了一個跪像，那便是秦檜的跟屁蟲、與萬俟卨一同審理嶽飛案的羅汝楫。直至浙江總督李衛拜嶽飛墓時，看到五個鐵人被群眾砸得支離破碎，命人複鑄。在鍛造過程當中，認為羅汝輯這種小人跪在那裏不夠姿格，因而將其去掉，便成了如今的四鐵人跪像。所以說無論如何，萬俟卨都是謀害嶽飛的最大幫凶，無恥佞臣之名實至名歸，毫無爭議。
??此次秦檜升了萬俟卨的官，由監察禦史升為禦史中丞，成為禦史台的首腦，同時任製勘院的主審官，萬俟卨終於如願以償，敢不盡命？
??依詔立案審判犯人而特設的機構,稱製勘院；依中書之命而特設的機構，稱推勘院。嶽飛之案，依趙構下詔而立，自然是製勘院，也是後代所說的詔獄。
??張石頭忍不住問道：
??“你父親這麽說，你就信了？”
??萬俟萱秀臉漲得通紅，手裏將手帕越攥越緊，仿佛在下一個很大很大的決心，良久方堅定地說道：
??“我信！”
??她不是沒有聽到嶽飛三人遭受酷刑的事，也不是不知道嶽飛三人遭受的酷刑定是他父親這個主審官授意的，甚至這些天來，本是在臨安讀書人口中推崇備至的她，時常遭到飛來的白眼和無端的諷刺挖苦，文人的圈子，乃至臨安府太太小姐們的香閨聚，本是請都請不來的她，如今也被人避之不及。這種人情的冷暖，變化實在太大，要說她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寵辱不驚、毫不在意，那也是不現實的。
??在這件事當中，與她最為親密的兩個人，師父李清照和師姐趙多富，雖然沒有給她難堪，也沒有讓她勸誡她父親，甚至在她麵前沒有提及一句關於嶽飛案的事。但正是這種刻意的回避和掩飾，讓萬俟萱受到了深深的傷害，假如也能像張石頭這樣開誠布公的與她相談，無論結果如何，也不會像如今這般，與師父和師姐之間，已經悄悄的有了一層隔閡。
??三綱五常中說得很清楚：
??未嫁從父、出嫁從夫。
??對於還待字閨中的萬俟萱來說，父親就是天！
??在一切似乎還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她必須無條件選擇相信自己的父親，相信自己頭頂的那片天，那個飽讀聖賢之書、看起來一身浩然正氣的父親大人，最終會為嶽少保三人主持公道，給天下人一個公正的說法。
??到了此時，張石頭還能說什麽？其實他也知道，萬俟萱的處境十分尷尬。換了是他，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們現代人，提倡大義滅親，但在古代，親情是大於法的。親人犯罪，你若包庇，屬人之常情；但你若出告，則會為人所不齒。
??看著被父親主審嶽飛一事困擾而形容憔悴的萬俟萱，張石頭不忍心再談及萬俟卨的事情，於是故作輕鬆的笑道：
??“好了好了萬俟妹妹，既然伯父他心中有數，那咱們做小輩的，就不去瞎操心了。對了，聽說俺們走了以後，你在這裏舉辦過詩會，俺可是從來都沒有參加過這麽高端大氣的聚會。能不能改天在這裏再來一場，讓俺也見見世麵？”
??不提這倒罷了，哪壺不開提哪壺！如今萬俟萱想要再組織一個什麽活動，不用說，定是應者寥寥。除了一些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能來捧她場麵的，估計也就是幾個秦檜爪牙的公子黨。
??萬俟萱心中委屈，卻無法傾訴，情郎歸來的喜悅也被衝的煙消雲散。坐不多時，便起身告辭而去。
??話說韓世忠自中原歸來後，小日子過得實在不順心。
??秦檜本來是要借韓世忠的中原之行，將他綁到投降派的戰車上，可是這老小子不識抬舉，不但沒有將張石頭帶回來，反而與張石頭一起攻城略地，把中原戰事推向了高潮。雖然有皇上護著，秦檜也沒少給韓世忠小鞋穿。韓世忠倒也乖覺，逆來順受，最後幹脆稱病不出。可是即便如此，秦檜還是沒有放過他，趁著張俊與嶽飛一起前往淮南東路去各軍檢閱兵馬、措置戰守的機會，不但肢解了他的韓家軍，更是幾乎要了他的老命。幸虧嶽飛及時與他通了消息，否則等罪名坐實，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最後雖然沒有再株連於他，但仍被秦檜罷去樞密使，改任醴泉觀使的閑差。
??經此一事，韓世忠徹底的心灰意冷了。本來就是伴君如伴虎，如今加上奸臣當道，朝中早已暗無天日，若是還想著不偏不倚、明哲保身的度日，已經是不可能了。他與嶽飛、張俊這三個軍事巨頭，隻要立於朝中，注定是要選邊站隊的，否則皇上和秦檜容不得他。
??張俊已經早早地投靠了秦檜，甘為秦檜所驅策，如今位居樞密使、風光無兩；嶽飛倒是剛直不彎，如今鋃鐺入獄，父子二人與張憲都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生不如死。
??那麽他韓世忠該何去何從呢？
??韓世忠市井出身，也沒讀過書，但並不缺乏忠義，也不是膽小怕事之人。不過他可沒有嶽飛那麽清正廉潔，他有市井小人物的貪婪，也有江湖好漢的義氣，同時亦不乏為官做人的狡黠。
??這麽多年來，他聚斂了巨額的財富，足可令他幾輩子也花不完；已故夫人梁紅玉生前為他頻頻出入達官顯貴的後宅，開展夫人外交，使他一直擁有很多的人脈，得到許多政治內幕和風向；很早他便締結盟友，嶽飛他知道拉攏不了，明知張俊人品敗壞，仍與他刻意交好，並互通婚姻，成為雙重兒女親家。
??韓世忠在為官做人上，可謂是未雨綢繆，下足了功夫。可到頭來，雙重兒女親家的張俊在秦檜的授意下，卻毫不猶豫的朝他背後捅了一刀；朝中經營許久的很多關係，甚至不需秦檜出麵交代，隻要看到秦相國秦大人刮起的風向，便通通對他落井下石，以博秦檜好感。
??韓世忠的一生起起伏伏，多少世間的冷暖酸甜，他都飽嚐過。這些齷齪事，他苦笑著、無奈著，也就認了。人嘛，正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可是讓他感動的，是他一直以來刻意回避交往的嶽飛嶽鵬舉，在他韓世忠最危險的關頭救了他。
??韓世忠即便是看透了世間的冷暖，即便是對皇上和北伐失去了信心，即便是怕了秦檜一黨，即便是要辭官遠遁、逃離廟堂，他也要在這之前，盡力為嶽飛做些什麽。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是救命之恩？
??於是韓世忠去找秦檜。
??秦檜此時與韓世忠表麵上雖未撕破了臉麵，但誣人謀反，形同生死大仇。可是韓世忠見了秦檜，依舊忍氣吞聲，低聲下氣，向秦檜做足了禮節，而後問道：
??“嶽飛父子與張憲究竟犯的何罪？”
??秦檜不語。
??“審了這麽些天了，既查無實據，大理寺理當放人。”
??秦檜依然不語。
??“既無罪證，如此對待忠臣良將，天下人心盡喪！你真的願意背負這滔天的罵名嗎？”
??秦檜終於冷冷的開口道：
??“嶽飛父子企圖謀反，罪不可赦，罪證就是他父子二人給張憲的策反信。”
??韓世忠道：
??“嶽飛父子給張憲的信在哪裏？既有此信，拿出來不就案情大白了嗎，為何還拚命拷打他們三人索取口供？”
??秦檜不耐煩道：
??“信雖然暫時沒有，但是其謀反之事莫須有。”
??韓世忠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罵道：
??“莫須有？前兩日聽人傳言，說張石頭在皇上麵前言你給嶽飛定的罪名是莫須有，俺老韓還不信，他娘的今天俺老韓真是開了眼界，世上真有這莫須有的罪名！無恥到了你這種境界，俺老韓是服了。可是相公，‘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秦檜“莫須有”三字一出口，心裏就悔得要死。怎麽一張嘴，這三個字就迫不及待的崩了出來呢？為什麽就感覺到這三個字如此契合自己的胃口？簡直就是與自己心中所想分毫不差！可是這三個字真的不是他首創的，是張石頭硬安在他頭上的。秦檜突然有種想要喊冤的衝動，惱羞成怒之下，命人將韓世忠轟了出去。
??然而“莫須有”這個罪名，這次不再是隻流傳於朝中大臣們的口中。自秦檜之口說出，便立刻傳遍了臨安府的大街小巷乃至南宋各地。宰相大人親口給嶽飛定的罪名，乃是“莫須有”！
??莫須有這個罪名，令天下臣民炸開了鍋。
??古往今來，這是最囂張跋扈的定罪者；古往今來，這是唯一視律法為糞土的統治者；古往今來，這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謀反大罪！
??莫須有，何以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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