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獄
因張石頭的穿越，許多原本曆史事件的時間已經被打亂了，原本曆史上，紹興十一年十月，嶽飛被捕下獄，紹興十一年臘月二十九，嶽飛被害。而如今轉眼到了紹興十二年三月，王俊才正式向鄂州駐紮禦前諸軍權都統製王貴投呈誣告狀。
??狀中說，張憲因被剝奪軍權賦閑而懷恨在心，與嶽飛商議後準備謀反，召見王俊，圖謀裹挾鄂州大軍前去襄陽府，以威逼朝廷將軍權交還給嶽飛。
??這份狀詞實在是乏善可陳，不但不高明，反而是錯漏百出，任誰看了，都知道是一派拙劣的謊言。張憲在軍中懲治王俊多次，人所共知。似這種“同軍而處，反目如仇”的關係，張憲和嶽飛會去策反他？他在狀中說張憲策反他，他態度鮮明的“抵死不從”，之後張憲還將與嶽飛製定的謀反叛逆的全部計劃“吐露無隱”。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麽？
??這不是王俊腦殘，事實上這正是他的小聰明之處。他擔心說自己曲意從賊，將來被其他人拿捏住這一點來做文章。所以在狀詞中，他從頭到尾，都是“忠肝義膽、至死不屈”的。這樣一個可笑的狀子，起先王俊是投遞到了湖北路轉運判官榮薿那裏，榮薿拒不受理。假如王貴還存有足夠的良知，這種赤裸裸的誣告，他應該知道該怎麽做。可惜他已從賊，缺的正是良知。良知值多少錢，能讓他保住富貴嗎？
??王貴如約的將狀紙轉交“專一報發禦前軍馬文字”的湖廣總領林大聲，林大聲又以急遞發往鎮江府的張俊樞密行府，張俊則立即上報給秦檜。
??嶽飛的罷官製詞中，規定他“仍奉朝請”，即每月初一、初五、十一、十五、二十一和二十五日，都需上朝立班。而嶽飛不願繼續留在臨安府，他上奏申請“一在外宮觀差遣”，可趙構不準。無奈之下嶽飛隻好以告病假的方式，帶著家人回到江州私宅暫居。
??一日晚間，嶽飛的心情倍覺淒涼，披了衣服去庭院步月。天明後填了一闕《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籠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鬆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至於那曾經的“怒發衝冠、壯懷激烈”，早已隨著那“三千裏路雲和月”，化成了塵土。不到四十歲的嶽飛，一身當世無人匹敵的軍事才華，滿腔報國殺敵之誌，卻被朝廷連敲帶打，一至於此，這是何等的悲哀？
??好在雄心壯誌雖破滅，嶽飛還有一個溫暖和睦的大家庭。長子嶽雲早已娶了犧牲的部下的女兒鞏氏為妻，有了三個孩子，長孫嶽甫四歲，長孫女嶽大娘三歲，次孫嶽申一歲。前年收留的忠臣烈士張克戩之女張憐兒，去年已經跟了嶽雲，雖然作妾，但是張憐兒樂意，嶽雲和鞏氏也待她極好。十六歲的二子嶽雷也和溫氏成婚，溫氏生下次孫女嶽二娘，已有兩歲，如今又有了身孕。三子嶽霖十二歲，四子嶽震七歲，五子嶽靄三歲，剩下就是唯一令他發愁的寶貝女兒嶽孝娥了。嶽孝娥已經快十八歲了，在宋朝，十三四歲嫁人的，算正當其時。十八歲還沒嫁出去，爹娘非得愁死。以前嶽飛知道她喜歡張憲，張憲發妻病死了，可以啊，他最得力的部下就數張憲了；後來張石頭不知道從哪裏蹦了出來，和女兒好上了，也可以啊，張石頭少年英雄，還救過父女二人的性命，可是後來就不見張石頭登門了，貌似是與女兒鬧了別扭，再後來張石頭跑去中原掀起一場好大的戰事，聽說如今又跑去金國首府折騰去了，所以這一兩年就這麽晃了過去，女兒的婚事也拖到現在。家事之中，也就剩女兒的婚事令嶽飛牽腸掛肚、心中有愧了。因為他一直覺得，是自己的處境連累了女兒。否則，即便是一個尋常的七品小官之女，那也會有無數人前來求親的。
??因王俊在狀紙中捏造，說張憲曾對他言，嶽雲是他與嶽飛之間溝通的信使。三月末，在秦檜的奏請下，趙構批準了將嶽飛、張憲和嶽雲押送大理寺獄審訊。
??至此，誣告的戲碼已經演完了，剩下的隻是抓人、刑訊、判罪而已。雖然是赤裸裸的誣告，那又怎樣？甚至連一絲證據都沒有，僅憑一個小人的一紙誣狀，便將朝廷的一品大員下獄審訊，還要臉嗎？如今秦檜的黨羽已經遍布朝野，皇帝和宰相要你嶽飛死，還需要什麽遮羞布？與其處心積慮的弄個全天下都不信服的理由殺嶽飛，還不如撕去這塊遮羞布，看看還有誰敢為嶽飛鳴不平。秦檜現在的實力，完全可以重演一次“指鹿為馬”。“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句話，秦檜是敢在趙構背後說的。不過千萬別以為這時他已經達到了權力的巔峰，他的巔峰時期還沒有到來。因為他現在的一切權力，都還是趙構給的。
??此時的嶽飛，還茫然不知。他的昔日部將，從八品從義郎蔣世雄。乘著改授福州專管巡捉私鹽官的機會，自鄂州飛馬順道急奔江州。他報告嶽飛，說自己從進奏官王處仁那裏，得知王俊上告張憲謀反之事。嶽飛聞言，終於知道，秦檜是要將陷害韓世忠的故伎重演，來將自己置於死地了。
??接著，嶽飛便接到了朝廷的命令，召他與嶽雲立即回臨安府。此行之凶險，可以說不言而喻。臨行前，嶽雲和嶽雷極力勸阻自己的父親，莫赴此行。嶽飛隻說：
??“君王既召，隻得前邁！”
??妻子李氏最終站出來說道：
??“相公坦蕩蕩，雲兒亦然。既如此，妾身與全家老幼隨相公共赴行在，可教君王辨我忠心。倘君王相疑，便叫我全家盡戮、共赴黃泉，又何懼之有？”
??於是，嶽飛帶著全家回到了臨安府。鄂州大軍的進奏官王處仁又冒著極大的風險，專程跑來他在臨安的府邸，向他報告了王俊誣陷之事，他懇求嶽飛立刻上奏自辨，嶽飛心裏苦笑，假如自辯有用，還要秦檜做什麽？趙構缺乏的不是辨別是非的能力。於是嶽飛對王處仁說道：
??“假如蒼天有眼，絕不會讓忠良蒙誣。萬一不幸，這普天之下，你又能逃去哪裏？”
??之後，秦檜便派禦前中軍統製楊沂中逮捕嶽飛歸案。並特別囑咐：“一定要將嶽飛活捉來。”
??楊沂中身處皇宮大內，久知內情，對嶽飛的處境心知肚明。奈何形勢如此，他是個局外人，便是為嶽飛叫屈，也於事無補，隻能聽令行事。數年前抗金時，軍中諸將結為兄弟，楊沂中排行第十。當他來到嶽飛的府上，嶽飛出來相迎道：
??“十哥，汝來何為？”
??楊沂中十分尷尬：
??“無事，皇上召見，叫哥哥。”
??嶽飛卻道：
??“我看汝今日來，麵色不好。”
??楊沂中心中有愧，麵色自然很差。待嶽飛進裏屋更衣後，一名丫鬟端了一杯酒送來，楊沂中覺得十分蹊蹺，他懷疑嶽飛進裏屋自盡，又使毒酒與自己同歸。可是轉念一想，嶽飛一生光明磊落，不是這樣的人，於是端起酒來一飲而盡。嶽飛隨即出來說道：
??“此酒無藥，你果然是我的真兄弟，無論此行生死，我現在就跟你走。”
??楊沂中把嶽飛送到了大理寺後，他知道等待嶽飛的是什麽，心中不好受，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嶽飛下轎後不見一人，進廳後四麵垂簾，也空無一人。稍坐片刻，出來幾個獄吏對他說：
??“相公不必在此下坐，中丞大人在後麵，請相公到後麵一敘。”
??嶽飛抑製不住心頭的怒火，厲聲問道：
??“我為國家盡心竭力、不辭勞苦，今日為何把我帶到這裏？”
??那些獄吏哪兒敢回答，隻催促他速速動身。當獄吏們帶著嶽飛到了另一處，看見張憲、嶽雲披頭赤足、渾身枷鎖、血跡斑斑，正在公案前痛苦的呻吟，其狀慘不忍睹。而公案的後麵，便坐著何鑄、周三畏和幾個陪審官。
??眼前的這一幕，使嶽飛無比悲憤，胸都要氣炸了，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經被怒火所燃燒。曾經在屍山血海中奮勇殺敵、精忠報國的兩個好男兒，一個是自己最得力的部下，一個是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如今卻落到這般田地！
??而坐在公案後的主審官何鑄一拍驚堂木，用手揚起王俊的誣告狀，氣勢洶洶的說道：
??“嶽飛，你們父子真是不識好歹，皇上對你信任有加，委以重任，你們為什麽要謀反？如今已經有人告發，證據確鑿，趕緊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嶽飛聽完，反而鎮定了下來。他知道了自己眼下的真實處境，不再是十萬雄師的統帥，而是階下之囚；也明白了秦檜不但要將他置於死地，更想令他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他沉靜而又堅定地說道：
??“我嶽家父子和張憲，血戰沙場，但求馬革裹屍，唯恐不能盡忠保國。憑一個小人毫無證據的誣告，便將戰功煊赫的兩員大將和朝廷的正一品少保抓來問罪，我大宋朝的律法，何時有這樣的規定？我們三人，無負於國家、無負於皇上、無負於黎民百姓，說我們謀反，純屬誣告。你們既然主持國法，萬不可陷害忠良，否則我嶽飛到了陰曹地府也不與你們善罷甘休！”
??何鑄一時語噻，嶽飛的話的確沒錯。一個小小的副統製，僅憑一紙狀書，毫無其他證據，便將當朝一品少保下獄問罪，別說在大宋，就是放在中華幾千年的曆史中，也沒有這麽幹的。
??周三畏卻仍然不服，他問了一個十分刁鑽的問題：
??“王俊的狀子就是證據。那麽我來問你，你說你們對國家、對皇上忠貞不二，又有何證據？”
??嶽飛愣了一下，這話明顯是玩文字遊戲。忠心忠誠這種事，是主觀性的思想，是存在一個人的內心之中，如何拿得出證據？
??不過這話要是換個人，還真沒有什麽證據拿的出來，總不能把自己的心剜出來給別人看吧，但即便把心剜出來，也不過是血淋淋的一坨肉，不是什麽證據。可是這人是嶽飛，還別說，忠心的證據真的有！
??嶽飛大吼一聲：
??“問得好！”
??隨即解開衣服，袒露背脊。
??何鑄等人上前一看，“盡忠報國”四個大字，深深地嵌在嶽飛後背的肌膚上，何鑄登時便羞慚得滿麵通紅。
??這是在建炎元年，靖康之難發生後，嶽飛再次投軍。臨行前，嶽飛母親姚太夫人把嶽飛叫到跟前說：
??“現在國難當頭，你有什麽打算？”
??嶽飛答道：
??“自然是到前線殺敵，盡忠報國！”
??於是嶽母便請人在嶽飛背上深深地刺上這四個大字——“盡忠報國”。這四個字不僅刻在背上，也銘於腦中。在往後戎馬崆峒的歲月裏，嶽飛始終以百折不撓的努力，履行著自己和母親共同的誓言。嶽母沒有想到的是，當初在自己兒子背上刺下的這四個字，千百年來，已經成為了我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的一麵大旗，激勵和教育了多少中華兒女……
??何鑄此人，也是自小苦讀聖賢之書，正牌的進士出身。他可以為了富貴昧下心來拍秦檜的馬屁，也可以對王俊狀詞中的疑點假裝不知，但是他卻無法令自己對嶽飛背上那“盡忠報國”四個大字視若不見。
??何鑄無法令自己淡定，自己現在在審問一個在背上刺了“盡忠報國”的男人。背刺“盡忠報國”，前無古人啊！任誰都能看出，這樣一個男人，滿懷忠君愛國的拳拳之心，說他謀反，難道他是故意在自己的背上刺這些字，來羞辱他自己嗎？
??那一瞬間，何鑄的眼睛濕潤了。盡忠報國，這也曾經是他讀書時的誓言，尤其靖康之難後，國家山河破碎、無數百姓罹難，他也咬碎了牙，發誓要匡扶社稷、還華夏一個朗朗乾坤。但曾幾何時，自己變得圓滑世故起來？曾幾何時，漸漸忘記了國難而醉心於西湖歌舞？曾幾何時，為了升官發財而拍馬奉迎？曾幾何時，為了迎合上意，自己接下了嶽飛的謀反大案？
??如今，自詡為聖人門生的自己，居然在嚴刑逼供一個背上刺了“盡忠報國”的忠良謀反？
??何鑄汗如雨下，心中羞慚到了極點。他當即停止了審訊，將嶽飛父子和張憲三人暫時收押，並囑咐獄吏好生看管，便急匆匆見秦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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