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眼神
十幾天過去了，元帥寨前的激戰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但是各個寨子之間，卻多了許多暗探。這使得會寧府周遭寒冷的空氣中，增添了一股莫名的肅殺之氣。
??完顏撒離喝獨自端坐在自家莊子的書房之中，雖然手捧著一本漢人的兵書在看，但其實並未能將內容看進去。
??因為他在等一個人。
??為了這個人的到來，他遣散了所有的家丁奴仆，甚至連他的妻妾子女，也全送回了長白山老家。
??完顏撒離喝，金朝大將，開國功臣。又名杲。安帝跋海六代孫，胡魯補山之子，驍勇有才略。如果在金國論才略，撒離喝也許稱不上第一。但若論起驍勇，便是金兀術也對他十分忌憚。
??完顏撒離喝，是女真族中真正的獵手。從小便在長白山的深山老林中，與虎豹搏殺，在大自然的殘酷環境中磨練成了世上的絕頂高手。這與李顯忠的殺伐武學，頗有相同之處。
??漢人的武學中，很講究套路，出手招式都是模塊兒化、有跡可循的。而對於完顏撒離喝這樣的獵手來說，沒有套路、沒有招式，隻以最快、最簡、最有效的手段斃敵，才是一名好獵手。
??相傳完顏撒離喝剛滿十八歲那年，有一次在深山中打獵，靜靜的潛伏了一天的時間，直到深夜裏，夜光灑滿在這一片茂密的叢林，終於等到了一隻東北虎的出現。這隻東北虎正邁步向他的藏身之處而來。完顏撒離喝正要動手，卻被一條手腕粗細的眼鏡王蛇盯住。於是他一動不動，與眼鏡王蛇對視良久。傳說蛇的目光中充滿了狡詐、陰毒、狠辣與王霸高傲之氣，人人莫能與之凝視。與蛇四目相望，有三種結局：要麽是早早被它的凶光嚇跑，要麽是它你不屑於與你對視，要麽便是心神被它陰險迷離的目光所攝，變得六神無主、丟了魂魄一般。
??然而完顏撒離喝就這樣與眼鏡王蛇對視了足足半柱香功夫，最後竟是眼鏡王蛇被他目光中的凶戾之氣嚇得逃之夭夭。動物對於身邊危險氣息的感知，是遠遠高於人類的。眼鏡王蛇的逃竄，使東北虎也猛然間發現了危險，還未及逃，一支厲箭便射入了它的眼窩，緊接著一把匕首眨眼間劃開了虎腹。完顏撒離喝就站在這隻東北虎的身旁，靜靜地看著它腸流肚外、痛苦的死去。
??麵對這樣一個可怕的獵手，不僅僅是山林中的猛獸，就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也會不寒而栗。
??不過曆史上完顏撒離喝卻有一個十分搞笑的外號：“啼哭郎君”。1130年，撒離喝攻打陝西邠州時，遇到了宋軍的頑強抵抗，兩次戰鬥金軍都失利。“撒離喝智勇全無，昔與宋曲端邠州之戰，金主幾催，撒離喝號哭，眾目曰啼哭郎君。”
??那時候的撒離喝，求勝心切，受不得敗兵之辱，所以號哭。如今已過了知天命之年，心態與往昔已經大為不同，沉穩了許多。否則金熙宗又怎敢拜他為金國兵馬都元帥？
??完顏撒離喝奉召進京，三天前剛剛回到會寧府。金熙宗緊急召他回京，是為了商討應對西夏與南宋聯合攻破延安府、殺鄴王完顏斡忽之事。
??回京之前，撒離喝去到延安府巡視了一圈。蕭合達並未屯兵占據延安府，第二日便移兵夏州，將延安府還給金國。這個舉動顯然表明，西夏國並不是為了延安府的歸屬而擅動刀兵。破延安、殺鄴王，這是一個正麵宣戰的態度。撒離喝明白，金國如今的兵勢已經不是從前了。擔心西遼的耶律大石那邊會死灰複燃，所以一直在對西遼用兵。假如西夏與南宋也和自家幹起來，那麽就麵臨著三麵開戰。且不說如今，就算是在金國兵馬最為強盛的時候，完顏阿骨打領著金兵攻打遼國，戰無不勝，也不敢四處樹敵，而是一邊與宋朝密盟，一邊威壓西夏。更何況現在的金國，瘋狂的侵略擴張，把攤子鋪的老大，才發現自己把前進的步伐邁得太大，扯著蛋了！
??所以如今的危機處理，應該本著色厲內荏而去。表麵上要遣使對南宋和西夏聲色俱厲的進行斥責，並擺出一副大軍壓境的態勢。現在端起架子，裝裝大尾巴狼還行，而實質上金國如今的兵力，根本支撐不了三麵作戰。兵力還在其次，士兵的素質更是早已不複當初了。所以鄴王之死，這口氣忍也得忍，不忍還得忍。當務之急，一是要分化瓦解宋夏同盟，二是要威逼南宋的膽小皇帝，令他們自己內部先亂起來。
??這些想法，完顏撒離喝前日進宮覲見金熙宗，已經詳細的奏陳了。金熙宗並非昏庸無能之輩，想必會有英明的決斷。副都元帥完顏亮前些日子以元帥府令所行之事，不是他的授意。但是做都做了，再去斥責完顏亮或者上書自辯又有何益？完顏亮所做，表麵上是一心為了大金國，出發點無可挑剔。雖然撒離喝感受到了陰謀和陷阱的味道，但是依然以元帥府的名義，為虐殺李顯忠之妻上書請罪。今日他已了卻世事，所以粗衣額帶，掃榻迎賓，隻為等候他一生之大敵。
??完顏撒離喝的莊子，規模不小。作為手握重兵的女真貴族，又是最早跟隨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南征北戰進行擄掠的人，稱他是女真貴族中最有錢的幾個人之一，絲毫不為過。此時的女真族居所，早已不是數十年前那種茹毛飲血一般的帳包式遊牧生活了。仿造漢人的建築，也蓋起了一座座磚瓦結構的房間。掠奪了無數財富的同時，也教會了女真貴族享受生活。火炕，一年前已經在女真貴族甚至平民中流行了起來，隻不過這個時候的火炕，較為簡陋，“環室穿木為床，煴火其下，飲食起居其上”。
??雖然這夜間，萬籟俱靜，但是數十年的修為，撒離喝已經感受到了空氣中那一絲濃濃的殺機。
??該來的終於來了！
??坐在燒著火炕的溫暖書房中，手裏捧著兵書，眼睛卻穿過窗子望向院子，口中淡淡的說道：
??“既然來了，何不進屋一敘？屋裏不但暖和，還有專門為你泡好的茶水。”
??外麵一個冷冷的聲音回答道：
??“不必了，今夜月光皎潔，院子裏也寬敞，元帥何不出來相見？我們之間的賬該算算了。”
??完顏撒離喝歎了口氣，放下兵書，踱步來到院中。
??健碩修長的身材，一身素衣素帶，左手裏握著一對彎刀，英挺的臉上，一雙虎目中，散發著冷冽無比的殺氣。這不是李顯忠，又能是誰？
??“經年未見了，李將軍！令夫人之事，我已知之。還請節哀順變。”
??“假仁假義之話便不必說了。我滿門被殺，皆拜元帥所賜，今日特來討還血債。”
??“不錯，李將軍滿門被殺，老夫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來找我討要血債，這是應該的。但是有幾句話，老夫要說個明白。”
??“講！”
??“第一，當年洛河岸邊，你我折箭為誓，後來你家人從延安府逃出，卻被屠戮殆盡，此事並非老夫下令，乃是延安守將擅自所為。老夫趕過去時，已經晚了，汝家犯的是叛國投敵之罪，延安守將所為，非但無過，而且有功，老夫也徒呼奈何。”
??“第二，令夫人之事，並非是老夫下令。當年若不是老夫急忙趕回同州，救下令夫人還有你家一個奴仆，怕是令夫人當年就死在刀下了。後來將令夫人關在元帥行轅，也未曾虧待過她。隻是老夫常在外麵，沒幾日呆在會寧府，致使令夫人被下麵人苛待，又經鄴王被殺一事，將怒氣全數發泄在令夫人身上，老夫深以為憾。”
??“第三，令夫人遺體，老夫已經用最好的棺木裝殮，並派了專人專車護送回你老家。唯一能夠彌補的，也就這個了。”
??李顯忠冷冷的問道：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兩個原因。”
??撒離喝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一是敬你是英雄好漢。你李顯忠的武功修為，世所罕見。雖不能為我大金國所用，也不該受此等羞辱；二是希望你我之間的恩怨，就在今日的這個院子中解決。莊子裏所有人都被我遣散，也絕沒有設下伏兵，隻為你我二人堂堂正正的一戰。即便我敗了，禍不及家人。”
??李顯忠點頭道：
??“衝你今日這番話，理當如此。但俗話說得好：‘冤有頭債有主’，我李家滿門被殺，你責無旁貸。想要我放過你，絕不可能。”
??“嗬嗬，老夫豈是貪生怕死之輩？話既說透，了無牽掛了。來吧，看看咱倆鹿死誰手。別以為老夫年長你幾十歲，放眼天下，還沒幾個人能入得了老夫法眼的！”
??兩人嘴上說要動手，卻是都一動不動。
??對於兩個絕頂的獵手來說，對於捕獵時機的把握，都已妙到毫巔。捕獵的時機未到，誰也不會先出手。在這種巔峰對戰的時刻，出手若不能製敵，便是將破綻送給了對手，那與送死沒有區別。
??二人相距僅有三步之遙，就這樣一動不動、麵對麵的凝視。
??今夜的月光皎潔，灑滿了整個院子。院子裏的一切都清晰可見，氣氛也安靜到了極點。
??這個詭異的情形，使完顏撒離喝想起了十八歲那一年在深山中嚇退毒蛇、手刃猛虎的場景。然而過了半炷香的功夫，他心如死灰、萬念俱焚。因為他悲哀地發現，對麵這個人，遠非那條眼鏡王蛇可比，不但他無法將其嚇退，而且從這個人的眼神中，他清晰地讀到了仿佛山一般的意誌、海一般的仇恨。更為可悲的是，無論眼神還是心神，他都被這鋪天蓋地而來的殺氣所吞噬。
??沒錯，眼神也可以殺人！
??女真族最初所信奉的是薩滿教，類似於部落巫師那樣的鬼神之教。即便如今金國將佛教定為國教，可兩個教派中卻都有關於因果與業報之說。
??完顏撒離喝此時心中所想，卻是跟著金太祖出了山林，馬踏天下、殺伐一世，初心是為了在遼國天祚帝那個陰暗無光的統治下搏出一個生存的權利和空間。可是後來呢？自己和女真的貴族們四處燒殺搶掠，又幹了多少天怒人怨之事？
??看來今日報應來了！
??也許一開始，完顏撒離喝還覺得李顯忠的遭遇與自己並無多大幹係。但是現在發現，在這個滔滔洪流的血色曆史中，那些與他一樣手染鮮血、殖民殺戮的領導者與參與者，對於另外的民族而言，沒有人是無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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